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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陰暗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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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場所。

在這裡,有人久别重逢,有人依依不舍,有人徹底錯過,有人含恨決裂……

每一天,都有無數的悲歡離合在這裡上演。

蔺鴻鳴對這裡着迷。

即使沒有航班行程,他抽空都會來到這裡。甚至因為這個習慣,他搬家到了機場附近的公寓裡,即使每天上班都得開車一個小時,也樂此不疲。

在機場,除了工作之外的時刻,他會選擇點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看着往來匆匆的旅人,見證無數的偶遇和錯過,在命運的舞台上演。

小說裡說兇手都會回到現場,那他這個親手殺死自己戀情的兇手,也無怪乎會頻繁返回這個,如同夢魇一般困擾他七年的地方。

七年前當他費勁全身力氣奔跑,趕到機場時,看見左镯獨自一人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海關處的時候,他還不知心裡湧起的那股情感是什麼。

喉嚨因為奔跑而産生的一絲腥甜,充斥在他的口腔裡。他大口地喘着氣,視線都有些許模糊,可那個人影卻像是烙印在視網膜上,即使周遭模糊,唯獨她清晰地如同掌心的紋路一般。

海關将他攔在門外,他喊着左镯的名字,卻依舊沒有見到她回頭。這個身影和那一日決裂時重合,隻是沒有了燒焦底片的灰燼,耳邊隻有機場裡無盡的廣播聲,将他的喊聲淹沒。

後來無數次的夢回,他都回到了這個機場。

在夢裡,他拉住了左镯,将她攔下。那個清澈如星空般的眼眸裡隻盛着他一個人的影子,一如過往他們相識的所有歲月裡,她一直所做的事。

隻是這次,他沒有選擇無視那星辰,而是攥緊了那雙手,将她擁入懷裡細細地親吻,描摹着她的唇形。他會用手将她的眼睛蓋上,溫柔地哄騙她閉上雙眼,将自己交給他,将心交于他。

可每到這個時候,他都醒了。醒來的時候,隻有沉沉的月色,海市的天空看不見星辰,偶爾閃爍的幾點光斑,也不過是衛星反射的人工光源,虛幻而蒼白。漆黑的夜空裡空無一物,空落落地和睡醒時候的心一般。

蔺鴻鳴不是沒有想過去法國找左镯,他一直知道她選擇去法國進修攝影。可那時候的自己無法放下高傲的頭顱,明知道一張機票就能見到,他依舊沒有前往。

年少的蔺鴻鳴一直賭着一口氣,而這口氣是他看不清自己心意的一道劫。

蔺鴻鳴的人生一直都是一條坦途。一路尖子生,不論什麼興趣愛好都是一點就通,成為學校達人,獎拿得永不手軟。學校裡他的人氣永遠最高,畢竟,誰會不喜歡一個優秀又好為人師,永遠施與援手的英俊學長呢?

可是,這一切的驕傲都在遇到真正的天才時,打碎一地,自慚形穢。

當他教左镯攝影的時候,也一如曾經教過無數的學弟學妹一樣,享受在他們欽慕的目光裡。他一步一步,從最簡單的參數開始教起,再給她講述攝影史,介紹他喜歡的攝影大師的風格,享受着她對他日益水漲船高的崇拜。

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他慢慢發覺了左镯的不一樣。那一日他就和往常一樣,前往相機沖洗館取照片,老闆王師傅見到他,老遠就迎了出來。

“鴻鳴,你最近攝影水平進步很大啊!”王師傅揮着手裡的底片,“你這些照片和之前完全不是一個水平,你是怎麼開竅的!快和我分享分享!”

王師傅經營這間老式攝影樓囍樓已有三十多年,他的手藝不用說海市,即使是全國都是赫赫有名的。在見證了這麼多大師的作品後,還能被王師傅誇獎,蔺鴻鳴的心像是鳴動的戰鼓一般,熱血沸騰。

“王師傅你過獎了,最近可能拍得多了,積少成多,頓悟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可内心卻是得意滿滿。

“對我還謙虛個什麼勁!我以前老覺得你的作品有點書卷氣,就是那種模仿大師卻還有點粗糙的味道。不過看在你一腔熱血投注在攝影上,我也沒好意思直說,”王師傅重重地拍了拍了他的背,“不過這次讓我大為改觀!這次雖然技術方面有些許失誤,但是意境和選材方面太出乎我意料了,那種鋪面而來的野生情緒,是我這些年在年輕攝影師裡第一次體驗到的!你這小小年紀,看來不得了了啊!”

蔺鴻鳴原本的澎湃的心潮,随着王師傅的話,越來越沉。他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鳴鳴得意的作品,在王師傅眼裡是那麼的拙劣,這種東施效颦的技法,他還奉為圭臬,教給了那麼多的後輩。

而且……他雖然拍攝上俗套,但技法方面他一向自信,這點連王師傅之前也從未提過,怎麼會……

不安的聲音在心裡越來越響,他迫不及待地接過那疊照片,想要一探究竟。然而,當他仔細端詳那些作品時,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固了。

風吹破湖面瞬間破碎的月色,舊書攤上疲倦的、如同被困在時間裡的老人,廢棄遊樂場裡叢生的雜草裡開出的花……

這一切,都不是他蔺鴻鳴會去注意的視角。

叙事寡淡,不恢弘,這種小兒科的東西,這種充斥在日常裡的簡單捕捉,憑什麼會得到那麼高的評價。

他不信。他的手指狠狠地掐進相紙裡,指節用力到泛白,連王師傅都注意到了不對勁。

“怎麼了鴻鳴?你沒事吧?這照片有什麼不對嗎?”王師傅見他臉色不對,一臉關切地問道。

蔺鴻鳴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搖了搖頭:“沒事,我就是太高興了。謝謝王師傅的誇獎,我會繼續努力的。”

見他露出笑容,王師傅松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勁道:“那我可期待你下次再送一卷來了!加油!”

他想要點頭,可是頭卻如同有千斤重,令他根本無法動作,僵在了當場。

他草草收起照片,找了個借口匆匆告辭。一路上,他的腦海裡不斷回放着那些作品,猶如夢魇般糾纏不休。

回到家裡,他不顧母親詢問的聲音,隻将自己鎖在房門裡。房間裡的窗簾緊閉,一絲光都透不進來。蔺鴻鳴癱坐在地上,喪失了語言和思考。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摸索到地上一盞夜燈的開關,幽藍的光芒照亮了狹小的空間,把一切都染上了詭異的色彩

地上随意攤着他從王師傅那裡取來的照片,在失神了許久後,他終于支撐起身子,強迫自己直視那些作品。

這些照片......分明是左镯拍的。

他認得她獨特的構圖和色調,認得她捕捉瞬間的敏銳視角。那些生動鮮活的情緒,透過每一幀畫面噴薄而出,淋漓盡緻地展現了拍攝者的天賦和熱情。

而這些,都是蔺鴻鳴所不具備的。他驚覺,自己多年的攝影生涯,竟從未真正觸及到攝影的靈魂。他隻是在機械地模仿前人,而左镯,卻在以自己的方式诠釋世界。

為什麼?

明明她的攝影技術都是自己教的,怎麼轉眼間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為什麼自己明明都是和她在一起,卻從來沒有發覺到這些視角?

為什麼她的作品能有這麼蓬勃的生命力?

為什麼……上天獨獨眷顧她,賜予她這般驚人的天賦?

蔺鴻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或者說他不願去相信,自己從來沒有這個天賦。

他向來是攝影社的靈魂人物,大家公認的攝影天才。他從十歲就開始擺弄相機,洗過上百卷膠片。

可如今,他怎麼會輸給了一個,剛剛接觸攝影不超過半年的女生?

嫉妒和不甘開始在他心中滋長,像一株荊棘,越纏越緊。

他開始有意疏遠左镯,不再親自指導她,而是把她交給其他社員。他甚至會故意挑剔她的作品,用最尖酸刻薄的言辭打擊她、否定她。

左镯不知為何他的突然轉變,她猜測,或許是自己太過黏人,惹惱了他;又或許,是畢業的壓力,讓他變得敏感易怒。

但她一向懂事,乖乖地後退一步,不再去煩他。隻是繼續拍攝着新的作品,等待他心情平複後,看到她的進步。

隻不過左镯不知道,她的存在,她的作品就是那根刺在蔺鴻鳴心中的刺,隻要在,他就好不了。

直到在美國的一次出行,她喝醉了,癱在浴缸裡,淚水決堤。

左镯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泣不成聲:“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求求你告訴我......不要走......”

蔺鴻鳴望着她悲傷欲絕的臉,冷漠地别開了頭。

可她還是纏着自己,那一聲聲的抽泣就像是控訴他心底的陰暗面,讓他煩躁不安。

他的情緒終于決堤,爆發了出來,“是,你的存在就是錯誤!我嫉妒你,嫉妒你不用做什麼就能拍出被人稱贊的作品,嫉妒你擁有這樣的天賦,嫉妒你這麼輕易就超過了我!怎麼樣!滿意了嗎?”

蔺鴻鳴歇斯底裡地吼道,猙獰的面孔宛如惡鬼。

左镯瞪大了雙眼,她的眼眶已經無法再繼續承受淚水,随着臉頰滾落而下。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珍愛的人,會說出如此惡毒的話。

那種眼神像一把劍,将蔺鴻鳴劈成兩半,将他的陰暗面展露無遺。

不顧左镯的目光,他奪門而出,跑了出去。灣區的夜晚寒冷,可他卻毫無感覺,隻是不停地跑着,像是身後有什麼野獸在追趕自己。

直到他一腳踏入湖裡,“F*ck!”他不禁罵出聲。

冰冷的湖水刺激得他大腦瞬間清醒,之前如同被惡鬼附身一般的情緒頓時褪去,反而是負罪感如潮水般将他瞬間吞沒。

他做了什麼?他怎麼能對左镯說出那樣惡毒的話?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敢正視的陰暗情緒,就這樣赤裸裸地宣洩了出來,刺傷了他最在乎的人。

他閉上眼,左镯因為受傷而瞪大的眼睛卻如影随形,鑽進他的腦海裡,無處不在。

他可真是卑鄙,讓她去承擔自己所有的負能量,即使她什麼事都沒有做。

蔺鴻鳴看着湖面上倒映着自己的臉,何時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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