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九月的涼風裡,你開始了高中生活。
這是你第一次住校,與三個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對你來說是完全新奇的體驗,期待之餘有些惶恐。
其中兩個室友非常相像,他們鼻梁上厚厚的眼鏡像銅牆鐵壁,隔絕了真實的視線,經過鏡片的過濾,隻剩下教科書般标準的禮貌。說着标準的普通話,把“對不起”、“謝謝”挂在嘴邊,笑容的弧度也精準如手術刀,不會讓人覺得怠慢,更不會讓人覺得親切。
每天早上,對鋪會傳來窸窸窣窣的下床聲,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水流聲和洗漱聲,一段時間的安靜後,咔嚓的關門聲響起,你便知道準是七點半。迷迷糊糊中的你會立刻心安,裹緊被子再睡上半個小時。
在教室或食堂碰到,你們會禮貌地互相點頭示意,露出禮節性的微笑。
這是你第一次體驗到人與人之間禮貌的疏離,立刻愛上了這種感覺。每個人都被無形的薄膜覆蓋,每個人都尊重距離和邊界,這正是你一直追求的自由。
你與宿舍的另一個人成為了朋友。
他叫錢淵,和你一樣喜歡賴床。
每天早上關門聲響起,他會翻個身繼續睡,震顫通過相連的床鋪傳到你身上,你睡得更安心了。等他也關門離開,你在睡夢中倒計時,還能再睡十分鐘。
每次你踏着早自習的鈴聲進入教室,錢淵總會飛快地看你一眼,明顯地放松下來——像怕你遲到似的。你開始懷疑,他洗漱時發出特别大的聲音,是不是故意想吵醒你。
有一天你裝好上課要用的書,正要離開宿舍,門卻被砰地一下撞開了,錢淵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
他書包背在身前,嘴裡叼着饅頭,慌裡慌張地在書架上翻找,含糊不清地念着:“化學,化學,啊……”
你看向灑了一桌子的書,好言提醒:“右邊第三本。”
錢淵把化學書塞進書包,拿下饅頭,騰出嘴來:“謝謝。”
他邊啃饅頭邊往外跑,跑到一半又頓住,轉頭看你:“快走,要遲到了。”
你關上宿舍門,跟在他身後,悠然地看了眼手表:“不急,去教室隻需要五分鐘,完全來得及。”
錢淵放慢腳步和你并行,問:“你怎麼每天都賴床。”
你撓了撓頭:“我喜歡睡覺。”
準确地說是喜歡做夢,你一直認為,夢是連接無數個平行世界的橋梁。
“我也喜歡睡覺。”錢淵又問,“那你還喜歡啥?”
“呃……吃飯?”
“我也喜歡吃飯。”
你倆說起食堂的辣子雞和土豆牛肉,一前一後走進教室,鈴聲剛好打響。
“原來真的不會遲到。”回座位前,錢淵很驚訝地對你說。
于是第二天,他和你一起睡過了頭。
在路上狂奔的你再也沒了往日的悠閑,氣喘籲籲地問:“你今天、怎麼、怎麼睡過頭了?”
錢淵也氣喘籲籲,書包在背上一砸一砸:“我、我想着反正你有經驗,就、就跟着你睡,你怎麼……怎麼沒起啊?”
你崩潰:“我、我在等着聽你的關門聲!”
他也崩潰:“我在等你先起!”
你倆遲到了三十分鐘,被班主任罰站一整節課,捧着書在教室後面大眼瞪小眼。
數學老師夾着課本走進教室時,習慣性地往你的座位看,疑惑道:“科代表呢?”
他說完就看見了站在最後一排的你:“——哦,科代表被罰站了。來吧,上課。”
同學們紛紛轉頭向後看,教室裡彌漫着善意的笑聲。
你無地自容地拿書擋住臉。
錢淵也拿書擋着臉,小聲說:“兄弟,我對不起你。”
你小聲回複:“我也對不起你。”
男孩的友情很簡單,一起逃過的課,一起翻過的牆,一起上過的網。在這節三角函數恒等變換的數學課上,一同被罰站的你倆陡然生出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誼。
一整節課上,錢淵不斷變換着站立的左右腿,下課鈴一響後他如釋重負地扶住牆,對你說:“不得不說,睡懶覺真爽啊!”
你:“……”
當天放學,你去小賣部買了鬧鐘。放在下鋪書桌的鬧鐘每天八點準時響起,你和錢淵約定各關一天。
就這樣,你們建立了共同賴床的革命友誼。
離開那個壓抑的家後,你覺得空氣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那麼從容美好。
你每周五去一趟收發室,往往剛跨過門檻,目光就迫不及待地落在氧化掉漆的格子上,裡面總是靜靜地躺着一封信,有時是兩封。
每周固定的那封是陳知玉的,他從未失約。随機寄來的是果果的。
你給他們回信。你對陳知玉講起錢淵,講起那兩名成熟的體面人舍友,講起你最喜歡的數學老師,你說你喜歡他是出于對數學的愛屋及烏,因為他太像數學了——他總是黑衣黑褲黑皮鞋,面無表情,不苟言笑,講題直擊要點,從無廢話。他就是行走的數學,精準,簡潔,效率至上。
你說你唯一苦惱的是物理,物理老師近五十歲,口音非常重,總把H發音成F。有一次連續上了四節物理課,下課後你近乎呆滞地趴在桌上,滿腦子都是發發發發發發發。
陳知玉的信偏家常,用詞也随意,常常會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真是服了什麼傻X”、“考得好差兄弟我要頭懸梁錐刺股去了”這樣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