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到了站,你轉了兩次公交,爬上一百多級台階,又穿過重重疊疊的花園和回廊,終于回到了宿舍。
你一直把信拿在手裡,信封被捏住的兩側已微微洇濕。你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夾入一本課外書,放在你的枕頭下方,可供你在入睡前與醒來後一次次翻看。
這封信像一方精緻的玉匣,将你那顆無處安放的惶恐心靈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知道自己是被重視、被珍愛的,人便會自信沉穩。
心有定數,此心安住。從那以後,你明顯地開朗起來,不再主動将自己隔離于孤島之上,開始試圖融入班級生活。
——但班主任顯然覺得不夠。
在秋季運動會開始前一周,教語文的班主任把你叫到辦公室,和顔悅色地對你說:“小顧啊,你成績非常優秀,也非常聰明,但人不能太孤僻,生活中也不隻有學習。你看啊,下周的運動會,咱班上大多男生都報了至少一個項目,你是不是也報一個?”
你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趙老師,我是真的不擅長運動……”
“擅不擅長都沒關系,重在參與嘛。”班主任笑吟吟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咱們班級是一個集體,對不對?再說了,年輕小夥子,身高腿又長的,跑步、跳高、跳遠,肯定不在話下。”
她說着翻開藍色封皮的報名冊,手指點過一個個體育項目,停住了:“喏,剛好,男子1000米還差一個名額,你報一個。”
你條件反射地開始汗毛倒立。從小到大長跑都是你的噩夢,初中時一次次地補考、靠着陳知玉幫你作弊才通過考試的恐怖經曆至今曆曆在目。上高中後你堅持每晚去操場跑五圈,勉勉強強地維持住了體育成績,可也隻是勉強及格而已。長跑過後胸腔充血、喘不上氣的感覺是你的最怕。
你聞言苦笑:“趙老師,其他項目我可以報,跑步是真的不行。”
班主任說:“那你當咱班的扛旗手。”
運動會開幕式前會有各班走方陣的亮相,扛旗手在班級最前方,一般由身材高挑、力氣大的男生擔任。雖然會被目光聚焦,令人尴尬,但也比1000米好了太多,你隻好應下。
班主任喝了口茶,笑眯眯地又道:“年輕男孩子嘛,多運動運動又不會少塊肉。你腿長,跑一步等于别人跑兩步,真的不報1000米?”
“真的不行,趙老師。我從初中開始體育就不及格。”
“那更要多練練嘛!”
你心裡苦,開始回憶是哪裡出了錯,讓班主任執意拉你融入班級活動。哦,你想起來了,這一次的月考語文作文中,你寫了一句事後回想起來酸得掉牙的話:“我對自己的愛鮮明美好,沒有情敵。”
正在這時,一道身影安靜的站在門口,是語文科代表蘇錦華。
班主任看見了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沖他招手:“這次月考的答案,複印了發下去吧。”
蘇錦華垂着頭走過來,與你擦肩而過時身體明顯僵硬。他接過班主任手裡的答案。
班主任嚴肅地對你說:“你再考慮一下,1000米。”
你心裡苦笑着離開了辦公室,班主任一冷臉,你大概是沒有拒絕餘地的。
可下一個課間傳來消息,蘇錦華報名了男子1000米長跑。你大大地松了口氣,回宿舍後破天荒地打破了僵冷的沉默,對他說謝謝。
他看起來像是吓了一跳,後退了一步,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古怪又冰冷:“我自己想報的,和你沒關系。”
你聳了聳肩。
運動會在鑼鼓齊天的歡快音樂聲中揭開帷幕,冗長又嘈雜的開幕式結束後,你揉着因扛旗而酸痛的肩膀走向角落的座位,剛想坐着休息一會兒,又被班主任拉住了。
“你來當後勤啦啦隊隊長。”她拍了拍你的肩膀,推着你走到物資補給處,小桌子上堆滿了蘇打水、葡萄糖和能量餅幹,“同學參加完項目回來,你就遞水,對成績好的要關心,對成績不好的要鼓勵。”
班主任是鐵了心要讓你融入集體,你乖乖地點了點頭:“好的,老師。”
她滿意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你站在操場的終點處接應班上的運動健将,并按照班主任的指示給予關心和鼓勵。
“第一名,太厲害了!剛跑完不要坐,站着多走走,喝點葡萄糖。”
“沒事,倒數第二而已,還有個墊底的呢。”
“下次加油!吃點餅幹吧。”
你有條不紊地指揮着啦啦隊隊員們,遞水,遞吃的,扶人坐下,一切井然有序。
男子1000米長跑比賽當天,你們班誕生了第一名。蘇錦華沖過終點線,啦啦隊員們驚喜地歡呼着,有人遞水,有人遞毛巾,他卻臉色蒼白地跌倒在地,暈厥過去。
在四周的驚慌騷亂中,你撥開人群半蹲下去,沉靜地說:“沒事,來個人和我搭把手,送他去校醫院。”
你和體育委員一起送他去了校醫院,醫生檢查出是缺水缺糖導緻的暈厥,并不嚴重,注射了一針葡萄糖便離開了。
你對體育委員說:“我在這守着就行,兄弟你回去吧,正好去告訴老班一聲,讓她别擔心。”
體育委員離開了。
二十分鐘後,蘇錦華醒了過來。他臉上先是清醒過來的人固有的茫然,而後目光落在你身上,迷糊的表情瞬間變成驚懼,猛地彈坐起來,抓緊了床單。
你冷眼觀察着他——人剛醒來時的反應是本能,本能是騙不了人的。他在怕你。
他抖抖索索地彎腰穿上鞋,連床頭的眼鏡都顧不上拿,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跑去,差點一頭撞在輸液架上。
你慢吞吞地吃完最後一口蘋果,把核扔進垃圾桶,拿紙擦了擦手指。你說:“站住。”
他背影一顫,卻聽話地止住了腳步。
你起身走到他面前。
“擡頭看着我。”
他又是一顫,慢慢地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