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溶溶的雪光透過窗紙,朦朦胧胧地灑照進來,鍍在張晚霁的面容之上,襯得她面容沉笃潔淨。
“從初次見面時起,我就喜歡他了,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這番陳辭,比方才那一段話還要铿锵硬韌,頗有一種壯士斷腕的氣魄。
恭頤皇後從頭到尾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兒,似乎是生平第一回看清她那一身難馴的反骨。
皇後靜吸了一口氣,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知道你這樣的做法意味着什麼嗎?”
張晚霁點了點首,口吻堅定沉笃:“我知道。”
皇後神情一頓。
小女兒雖是稚氣未脫,但談吐有一種超越同齡人的沉着。
皇後閉了閉眼,靜默晌久,複又睜開眼眸,說道:“既然你考慮好了,我給你賜婚。”
張晚霁本以為還要多做周旋,沒料到母親這麼快就答應自己,在目下的光景,她的心腔好像裝着一隻撲棱棱的白鴿,遂是準備震翼高飛。
她心中一陣心悸,又有些不可置信,揪住皇後的袖裾,輕聲問:“真的嗎?”
皇後望了小女兒一眼,唇角掀起了一絲極淡的弧度,起身道:“天快亮了,你再休息休息罷。”
張晚霁哪裡還能睡得着,後半夜,她就栖宿在偏殿之中,榻上輾轉反側,看着東方遠空的天穹一點一點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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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一場大雪,整一座大内皇城銀裝素裹。
天光乍亮,柔昭帝姬被找回的消息,俨如一折洩了火的诏書,頃刻之間,焚遍了整一座皇城。
成康帝一夜未眠,匆匆将張晚霁召入了養心殿。
張晚霁步至成康帝近前,規規矩矩行禮道:“兒臣拜見父皇。”
成康帝本來有一腔滔天的火氣,看到小女兒柔柔弱弱風一吹就倒的樣子,到底是軟了心腸,不舍得嚴厲責咎,趕緊下了台階,速速扶她起身,道:“快讓父皇好生看看你!”
成康帝将小女兒拉入身前坐下,急聲問道:‘你這幾日究竟是如何過來,話與父皇道來。”
張晚霁垂着腦袋,輕聲說道:“兒臣躲在坤甯宮裡。”
成康帝頗感納罕,女兒素來是比較依賴自己的,何時跟皇後這般親近了。
張晚霁似乎是怕他會怪罪皇後,很輕很輕地牽扯住他的龍袍:“父皇,此事莫怪母後,是兒臣央求她幫忙的。”
成康帝隐晦地看了她一眼:“朕怎的會怪罪皇後。”
張晚霁擡起霧朦朦的眸:“那父皇會怪罪我,生我的氣嗎?”
“柔昭是我的女兒,不論你做了什麼事,父皇永遠都會疼愛你,隻不過——”
成康帝語氣陡地變得峻厲起來:“你前日在婚典逃婚一舉,确乎是讓父皇寒了心,愠怒有之,擔憂有之。”
張晚霁垂下首,道:“兒臣知錯,今後不會再任性了。”
成康帝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克制着什麼情緒,道:“這樣的事隻能發生一次,今後不準再犯了,明白了嗎?”
張晚霁垂着眸,溫煦地應承了一聲:“兒臣知曉。”
成康帝愠容稍霁,揮手讓她先退下:“讓皇後進來罷。”
張晚霁意識到父皇要和母後單獨說話,遂是離開主殿,但沒有即刻離去,而是靜守在殿外,她站在陰影裡,看着恭頤皇後躬自端着一盒點心入了殿中。
少時,岑寂的殿中,傳了成康帝震怒的聲音:“這小妮子說逃婚就逃婚,在百官宰執面前,讓我顔面盡失!”
緊接着,猝然響起急摔奏折的聲響,似乎砸着了皇後,她的嗓音透着一絲淺笑:“聖上今日真是好大的火氣。”
成康帝的愠氣頓時降下三分:“阿姩,我方才是太生氣了,可有傷着你?”
張晚霁聽着,也有些緊張,視線穿過殿門門罅,落在殿中二人身上。
成康帝攙扶着蕭姩的胳膊,語氣變得有些焦灼:“我這就去傳太醫!“
蕭姩一晌揉着額角,一晌搖了搖首,掙脫開了帝王的手,淡聲道:“用不着,聖上還是繼續罷。”
成康帝:“繼續什麼?”
蕭姩乜斜了他一眼:“繼續砸啊,砸到聖上不生氣了為止。”
成康帝自知理屈,态度松動了幾分:“那還是要讓太醫來,看看傷到沒有,若是破了相就不好了。”
張晚霁心裡很清楚,父皇是一個威嚴峻肅的人,惟獨面對恭頤皇後,他那些威嚴都弱了幾分,事事皆聽命于她,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父皇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婆奴。
後宮三千佳麗畏懼帝王威嚴,也隻有皇後能夠治他。
這廂,蕭姩沒應成康帝這句話,将點心讓内侍端着,在俯身将散落在地的奏章撿起來:“皇上不是說自己已經顔面盡失了麼,那正好,再朝臣妾砸幾些周章,讓臣妾今後無顔見您。”
成康帝低聲下氣地說:“朕錯了,朕錯了,朕不該亂砸這些奏折,也不該将怒火遷就在皇後身上。”
他将蕭姩攬至自己身前,情緒平緩留下來,說:“來,讓朕看看傷着沒。”
直至确認蕭姩沒傷着,成康帝适才舒下了一口氣,這晌,劍拔弩張的氛圍變得緩和了下來。
蕭姩主動握着帝王的手,道:“這幾日,想必聖上都為柔昭逃婚的事操碎了心,聽曹常侍說,聖上已經一整日沒有用過膳了,臣妾擔心聖上的身體,遂是吩咐禦膳房做了聖上愛吃的柿子糕,給聖上請罪來了。”
蕭姩撚起一塊糕點,喂至成康帝面前:“聖上嘗嘗味道。”
成康帝就着吃了一塊果糕,心情似乎變得好了,又嘗了好幾塊,然後帝後二人坐在榻上叙話。
“柔昭藏在坤甯宮裡,昨夜皇後為何不告訴朕?”
成康帝到底還是心存芥蒂,“你可知道外面的人如何論議柔昭的嗎,身為帝姬,當衆逃婚,數夜未歸,她的名聲,現在朕都不敢去聽了!”
聽及此,張晚霁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緊了一緊。
她逃婚一事,畢竟是不光彩的,而成康帝是非常注重名節與言行的,他希望史官能将他寫成一個有功無過的帝王,自己此番逃婚之舉,無異于是有損于皇室的名聲。
蕭姩素手覆在膝面上,溫聲道:“臣妾知曉聖上一直挂念着柔昭的婚事,祈盼她能夠早日覓得良婿、安定下來,隻是,聖上也該知曉柔昭的性子,看着溫軟乖馴,實則倔強得很,而那位溫狀元郎,一行一止皆顯陰柔,未畢能夠鎮得住柔昭。”
成康帝歎息:“柔昭這一點是随了你。”
蕭姩笑了:“是啊,聖上為柔昭覓良婿時,此人也應有聖上潦烈耿直的秉性,是也不是?”
這一盒甜糕喂下去,教成康帝心中攢藏的火氣悉數殆盡了,皇後沒說這番話前,他覺得溫适還不錯,新科狀元郎,滿腹才經綸,能夠配的上他的女兒。
但皇後說了之後,他看溫适就哪哪都不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