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邊與黒蛟對峙的虞素忽然感到周圍的風安靜了下來。
她若有所感地扭頭,就見麗春院的圍牆外那被夜風吹起的柳枝,晃動的幅度變得極緩。
天上星辰沉靜,麗春院似乎與長安短暫脫了節。
是誰設下結界籠罩住了麗春院?
并未感受到那結界上傳來的壓迫,虞素收回心神,将目光聚焦于眼前瘋掉的黒蛟。
必須速戰速決,若在捉妖人趕來之前清理好一切痕迹,麗春院尚有一線生機!
無數藤蔓從地面的陰影中暴長而出,它們沖上天幕,纏住黒蛟的軀體,将花妖的毒素注入黒蛟被藤蔓的長刺劃開的傷口中。
黒蛟嘶吼起來,它也張開了巨口,露出了森森獠牙,不斷将藤蔓撕碎。
“唔!”虞素痛呼一聲,倏然被一道罡風刮飛,從肩膀到胸部都被劃開深可見骨的傷口,好在她反應及時,以更多的藤蔓接住了自己,否則背部也要在地上撞得開裂。
她向來是個不願忍痛的妖,口中獠牙伸長,沖着黒蛟發出猙獰的嘶吼,顯露出最原始野性的習性。
即使是服了樂瑤丹,暴增了一千年修為,虞素也隻能堪堪和黒蛟打個平手,稍有不慎,便會在巨物口中粉身碎骨。
痛。
好痛。
生理性的淚水不斷從虞素的眼眶滑落,她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心疼地摸摸自己被劃開幾道血口的手腕,被撕裂之處是火辣辣的刺痛與一陣又一陣的酸楚。
她是舞者。
她很愛惜自己的身體。
說是極度自戀也不為過。
因此,加諸她身的每一道傷口,都會引發她劇烈的情緒波動。
憤怒、難過、仇恨……種種漆黑的情緒在她的心房中冒着毒液,汩汩翻湧。
她恨不得生啖每一個傷她的仇敵的血肉。
虞素便是這般滿心漆黑,毫無大度可言的妖。
有時候,她的仇恨多到讓她分不清,她到底僅僅恨着仇人仇妖,還是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無盡的惡意。
有時候,她也想不顧一切地發瘋發狂,把所有可見的東西都撕碎好了。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虞素和黒蛟纏鬥到兩邊都看不出原本的形狀,虞素的嘶吼也越發慘烈。
她看起來血肉模糊,形貌可怖,已是個完全的怪物。
恨……好恨啊……
蓄積的怒意讓虞素的喘息越發劇烈,血色蔓延上虞素原本漆黑的眼珠,讓她的雙眸溢滿邪異與瘋狂。
淡淡的蛛網般的血絲爬上她的脖頸,這是妖即将狂暴的征兆。
妖,一旦狂暴,便會毫無理智地作亂,不知痛也不知血流,直到最後一絲咆哮的力氣也耗盡,它們便會死亡。
如同被寄生蟲寄宿在腹部的蚱蜢,瀕死時惡心地抽搐,死後,那漆黑細長的蟲子便會從它們最柔軟的地方破皮而出,蜿蜒着帶走它們最後的生機。
高塔之上,李皎的目光變得凝重。
他的記憶模糊不清,但關于妖的許多經驗早已镌刻在他的潛意識中。
人人堅信妖終為惡。
便是因為在人的所見之中,它們總會狂暴而死,死前帶來無盡的災難與毀滅。
就像終将發瘋的病人,懷中藏着不可控的刀。
并且,妖一旦發狂,便無可挽回,再也不能恢複清醒。在它們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它們的性命也走到了盡頭。
可李皎不希望虞素死在這裡。
顫抖的手緩緩擡到李皎唇邊,他已不剩什麼力氣了,但他仍想做最後的嘗試。
一道清風帶着他的聲音傳到虞素耳邊。
“三娘。”
“醒醒。”
漫天狂舞的藤蔓微頓,一個模糊的人形在糜爛盛開又凋零成污泥的虞美人花中,歪了歪頭,如同一隻野獸,在警覺地聆聽着什麼。
青年的聲音溫和、平靜而清冽,如同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落在虞素火烤般焦枯的心田,倏然就讓她渾身豎起的毛刺軟了下來。
“不要自棄。”
那如風般輕柔的聲音中,似乎也帶上了風聲般的歎息。
憐惜地、關切地輕撫在她生着絨毛的耳畔。
這下,便如一道驚雷響在春雨中,喚醒了泥土下沉眠的種子。
那種子在春雷裡破圖發芽,随後于細密綿長的雨絲裡抽條成燦漫的虞美人花,于漆黑的夜中輕輕搖曳,晃開一片燈燭般的亮色。
一絲清明回到虞素赤色的眼眸中,她睜着眼,怔怔瞪向前方,随後擡起手,緩緩環上細長如天鵝的脖頸。
她撫摸到了肌膚上蛛網般凸起蔓延的紋路,眼中瘋狂的神色漸漸沉了下去。
差一點。
差一點點,她就要在樂瑤丹的毒素下瘋掉了。
意識回籠的虞素也明白了,剛剛,是雲奴的聲音。
他還未走麼?
他……一直在看着她麼?
腳腕上金鈴作響,虞素向清風吹來的方向張望,卻隻見蒼莽夜色,并無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的聲音輕易就喚回了她的神志,或許是因為,他便是構成她全部情緒的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亦或因為,上輩子,虞素即将瘋掉時,便是一模一樣的聲音,對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他要她不要自棄。
他從泥潭中拉起她的手,溫聲教她,好好活下去。
疼痛不止從身上,還從心間漫出。虞素眨掉眼眶中的血淚,望向那與她一般狼狽的巨大黒蛟。
勝負已分。
因為,她比徹底瘋掉的黒蛟多了一絲清醒。
藤蔓帶着夜露深重的寒氣從陰影中疾射而出,抓住了黒蛟扭動一瞬的破綻,從它頸下的逆鱗處,狠狠紮進了它的身軀,如毒蛇般爬過它的筋脈,随後毫不留情地咬在它的心髒上。
巨獸臨死的最後一聲嘶吼震動夜空,大地轟隆作響,湖水濺起巨浪,将它被抽骨一般脫力的身軀吞沒。
藤蔓伸出,試圖将它的屍體往湖外拖。虞素要弄清楚這妖的身份,它是誰派來的?又是怎麼發了狂?
卻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道白光照亮夜色,比黒蛟還要大一倍的蛟龍從湖底沖出,大張着口,将黒蛟的屍體徹底吞沒!
瞬息之間,虞素後撤不及,眼看就要被纏繞在黒蛟身上的藤蔓一同帶進白蛟的肚子裡。
千鈞一發之際,浩蕩劍光照亮了虞素的眼眸。
在她驟縮的瞳孔中,一身玄衣的男人踩着白蛟的脊背飛身而下,提劍斬了它的頭顱,他手中劍雪刃清亮,頃刻爬過黑白雙蛟的紋樣,這代表着它又收割了兩隻大妖的性命。
——鎮邪名劍,蓬萊客。
被沖力甩開的虞素沒有感到預想中的疼痛,男人的懷抱接住了她,玉蘭香的味道傳來,那冷淡的眉眼近在咫尺,透着難以察覺的薄怒。
“這就是你說的放心?”宋清收了劍,他垂眸,伸手抹去虞素頰邊的血迹,目光幽深。
男人的身軀投下的陰影把虞素籠罩,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天然叫人難以聽出喜怒,隻聽他道:“沒用的廢物就會死。素素,你要學會有用。”
他身上的寒意并未讓虞素畏懼,少女輕笑兩聲:“我說的放心……就是我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