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到了,就意味着局勢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下,虞素吊着的一口氣倏然放松下去,随後,她臉色微變,猛然咳出一口血來,弄髒了宋清的玄衣。虞素低下頭,在宋清懷中低低喘息,不太想看男人此刻的表情。
虞素沒想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殘破到了這種地步。
“宋公……你驗驗這兩隻蛟的,咳咳,屍身。”她已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斷斷續續道,“腹中……樂瑤丹……”
男人帶上了更多寒意的聲音從虞素頭頂傳來:“還想活的話,就閉嘴。”
“跟我去布政坊。”
一群黑衣人從宋清身後的陰影中鬼魅般出現,他揮揮手,讓屬下去辦,自己則抱着虞素大步流星地離開,虞素倚在他胸膛上,不聽話地咬牙繼續道:“我不去你那裡……宋清,我,咳咳,回自己的院子。”
她鮮血淋漓的五指攥緊了宋清胸前的衣服,帶出一片淩亂的褶皺。
模糊的視野中,宋清腰間長劍在夜色下折射出冰冷的銀光。
唐人多佩刀,可宋清佩劍。
劍,在天玄年間已變為了不趁手的武器,多為文人雅客附庸風雅之物,亦或俳優用于表演之器,所以不知宋清的底細的人,便以為宋清也是如此,并不會武功。
可虞素卻知道,那劍割在妖身上多痛,也知道他的武藝有多高強。
這把劍,其實是驅邪的名劍——“蓬萊客”。
它鎮壓過無數大妖,劍柄上繪着銀色玉蘭紋,風雅無比,而劍鞘上卻是奇詭的雲狀物,它們便是被蓬萊客斬過的妖的原型,層層疊加之下,已看不清每隻妖原本的形狀。
上輩子,也是這劍挑斷了她的手筋腳筋。
她垂着頭,不想對上宋清的眼睛。
這個男人比他大十歲,她十八,他便二十八,她十四,他正二十四。
那是宋清終于當上太常寺卿的一年,也是他把虞素從平康坊的妓`院裡救出來的一年。
若宋清沒有及時出現,虞素就會被滿腦肥腸的畜生糟蹋。
幸而有他,虞素才不至于淪落風塵,得以用樂舞守住她脆弱不堪也岌岌可危的清白。
曾經,虞素是感激宋清的。
感激他給她溫飽,教她舞藝,授她權力,送她一座如此大的麗春院。
宋清是她的主人,也是她的恩師。
後來,虞素卻恨透了宋清。
他給了她一切,又親手将她的一切毀了。
手腕與腳腕上傳來幻痛,虞素終于擡起眼眸,直視宋清。
男人劍眉星目,眼瞳極黑,如深淵般叫人看不透,也似乎從陰影中洞察了世間萬物。
他的目光慣常是高傲冷淡的,薄唇終日緊抿,看起來不好接近,如高嶺之花。
可在虞素面前時,他寒如風雪的氣息會消融些許,眸中也沒了那蔑視一切的孤傲,變得專注平靜。
曾經,虞素以為,宋清是偏愛她的,他的人性中,也有溫柔的一面。
後來,虞素才明白,看起來高潔如松柏的宋清,根本就是個殘忍而扭曲的變态。
他把虞素看成自己的所有物,想要栽培時便呵護,想要扔掉時便毀滅,生殺予奪,全在他一念之間。
“……宋公。”虞素盯着他的眼眸,冷靜地開口了,“我說過,你若要我有用,便不許幹涉我的決定。”
“你要的,我會給你。而你若想完全控制我,便什麼也得不到。”
被強硬地拒絕的宋清面上并無波動,他看了虞素一會兒,忽然道:“你看起來瘦了些。”
他繼續靜靜望着她,沉默片刻。
最終,還是應了。
“好。”
“這是最後一次,素素。”
高塔之上,李皎收回了落在虞素身上的視線,疲憊地靠在柱子上,四顆妖骨佛珠回到了他的手中,化為齑粉。
至此,他也失去了能由他自己操控的全部力量,餘下的,都得仰仗妖蠱的“恩賜”。
若不能将虞素種下妖蠱祓除,他便難以恢複,那藤蔓寄生在他的筋脈中,不停不斷地吸食他的靈力,使他一直虛弱,無法修複自我的重傷。
一旁的月兒神情複雜地盯着吐了自己滿身血的青年。
一開始,她以為李皎是要抛下三娘而去,可後來,她發現,他好像在幫三娘。
月兒雖是個不會法術的人類,可日日跟在虞素身邊,她也懂得了許多,因此她大緻能明白,李皎在麗春院設下了結界,護住了三娘。
一炷香之前,眼看李皎就要把自己耗盡,生生嘔血而死,月兒焦急得滿頭是汗,忽然,她看到了什麼,連忙對李皎喊道:“雲奴,你看,宋清在那裡!他有一把降魔劍,快放他進來!”
順着女孩手指所示的方向看去,李皎便見麗春院隻隔一牆的街道盡頭,幾個騎馬的男人和一群武侯奔跑而來,為首的一身玄衣,面色沉穩。
“他是三娘的主人,三娘死了他也不會好過,他一定會幫三娘的!”月兒繼續叫道。
李皎和月兒的考量不同,卻也與月兒達成了一緻。
他不放捉妖人進來,是不希望捉妖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虞素,但他并非不想除掉惡妖。
若月兒所言不假,宋清本就是和虞素關聯至深之人,麗春院一事,他無法置身之外,既然宋清有除妖的能力,又不會傷害虞素,李皎便不會攔他。
于是宋清一行人身上的桎梏便被李皎撤去,他們毫無所覺地繼續奔向麗春院,待到宋清掌控了局面,李皎便把籠罩在整個平康坊上的術法撤了。
他已是強弩之末,便盤腿于塔樓上打坐,想要恢複些力氣。
好回去找虞素。
青年表面仍是湖水般的平靜,心中卻已是驚濤駭浪。
方才,他試圖喚醒發狂的虞素時,其實并未抱什麼希望,隻是想盡力。
沒想到,虞素真的醒了過來,并且,她身上那意味着崩壞的蜘蛛網狀的紅紋漸漸消退了。
李皎記憶不清,但他可以肯定,虞素身上發生的事,世人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妖一旦發狂必死,人們稱其為瘋病,它如肉之腐朽,一旦開始糜爛,便再也不能蘇生。
若虞素可以做到逆轉瘋毒……若她的辦法能叫其他妖也恢複理智,世上諸妖便不會如此令人深惡痛絕。
李皎必須回到虞素身邊,弄清這件事。
從前是虞素拘着他不讓他走,如今,他卻已不想走了。
李皎從不将自身安危放于第一位。
一旦他明白何事更利于善,他便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然而,還未等李皎行動,月兒便先拉着他要走。
“雲奴,我們快回去!不能讓宋清和如今的三娘待在一起!”她語氣焦急。
“為何?”李皎被扯着起身,頭暈目眩。
“三娘如此虛弱,誰知道宋清要趁機做什麼!”月兒憤憤道,“他救三娘便好,為何要去她房裡?”
“他觊觎三娘已久,三娘卻不喜歡他。”月兒拉着李皎就跑,“雲奴,對不起,剛剛我錯怪你了,你比宋清這厮好太多,我們快去找三娘,别讓宋清趁機欺負了她!”
一刻鐘後,宋清被院中的吵鬧驚擾,他從虞素的屋子裡走出來,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口。
他衣衫淩亂,不知和虞素之間發生了什麼。
月兒的表情瞬間大變。
這時,宋清也看到了被屬下攔住的,立在院子裡的兩人。
其中一人他認識,是虞素的義妹月兒,另一人戴着傩面,隻露出一雙眼睛,宋清從未在屬于他的麗春院見過。
“何人在此作亂。”宋清眉頭微蹙,銳利的目光望向李皎,“把面具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