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诘問的李皎不閃不避地看着宋清,目光沉靜,毫無畏懼。
黑衣人們的橫刀将李皎圍在中央,氣氛如弦般緊繃而危險,他的語調卻如夜風般放松,從容到叫人無法小觑。
“你在以身飼妖。”李皎并未回答宋清的問題,也沒有服從他的命令,而是淡淡起了新的話頭。
宋清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些,他立即明白,面前青年是個懂法術的修士。
妖,可吸食`精氣以養身軀,宋清知道,虞素要如何才能最快恢複。
他脖子上猙獰的傷口,就是虞素咬的,此刻還在不斷冒着血。
“與你何幹。”他将手按到腰間蓬萊客的劍柄上,眸色黑沉,“把面具脫了。”
“人妖殊途,飼妖終成大患。”李皎仍舊無動于衷,他真心實意地勸宋清停手,“長久以往,你會被妖吞食殆盡。”
“這莫名其妙的善心,你無處安放麼?”宋清嗤笑一聲,“我親手栽培的花兒,沒人比我更了解。比起她這樣的小妖,人更有可能吃人。”
三番五次被忤逆,宋清已失了耐心,他拔劍就朝李皎刺去,要将他的面具削掉。
見狀,院中的黑衣人們也紛紛動作,朝李皎一擁而上。
刀劍相交的铮鳴聲響徹夜空,長劍與數把刀一齊壓在了素白的妖骨橫刀上,卻不能再寸進,李皎一手護着月兒,一手持刀,冷冷地注視他們。
明明他露出面具的孔隙的雙唇蒼白,染着血,氣息也是虛弱的,可他持刀的手,卻是如此有力,如同鋼鐵鑄成一般,幾乎與刀融為一體,透着寒氣。
既然打定主意要回來,弄清虞素身上瘋毒的秘密,李皎便不畏與任何敵人對峙,更何況,宋清與虞素關系如此緊密,他們終究是要對上的。
若此間對虞素而言是牢籠……那麼李皎帶虞素離開,也并無不可。
最後可任憑他操控的妖骨佛珠也已用盡,李皎本該再無任何力量,可他卻認為,僅憑他手中橫刀,他也能做到。
圍繞着李皎的黑衣人均是一驚,他們個個都為用刀的好手,一招之下,便能感受到李皎精湛的刀術,此人必定身經百戰,以一敵十不在話下。
宋清的神色也越發冷峻,他心中對李皎的殺意暴漲了數倍。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生死之戰一觸即發之時,院中屋子的木門倏然打開了。
面色蒼白的女子一身灼烈紅衣,斜依門上,虞素淡淡微笑道:“宋公,雲奴是我的人,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為難他麼?”
“他對你不敬,是我管教不嚴,作為賠禮,你一直想要的那個結果……我一月後便給你。”
聞言,宋清手中力度微頓。他背對着虞素,語調有些怪異,似是驚愕,又強壓着欣悅,繃得很緊:“當真?”
“當真。”虞素笑容依舊。
于是衆人便見蓬萊客緩緩回鞘,宋清伸手揮退了黑衣人,他始終沒有回身看虞素,而是擡眸對李皎露出個冷冷的諷笑:“既然來了,就滾進去,照顧她。若素素有半分閃失,你的性命也不必留着。”
李皎點點頭,越過他進了屋,在他進去後,虞素才垂眸關了門。
關門前,虞素悄悄朝月兒使了個眼色,那女孩便趁亂溜走了,回到對她而言安全的地方去。
屋門關閉後,宋清再也不收斂自己的戾氣,神色冰冷地帶着一衆黑衣人離去。
李皎剛一進去,滿地的虞美人花便搖曳着,往他纏繞聚攏。
虞素步步走過他身邊,長長的紅裙迤逦,她半躺在榻上,倚在紗簾旁看他,神色難得顯出些許疲倦。
“雲奴,為何回來了?”
她的笑容也是疲憊的。
“你身上的瘋毒曾經發作,之後卻盡數消退。我想弄清楚為何如此。”李皎如實答道。
花妖嗤笑了一聲:“原來是為了這個。還以為我已成功讓你為我神魂颠倒了呢。”
“不因妖毒而因瘋毒……雲奴,你還真是天真得可憐。此番回來,你便是自投羅網,難道以為我會放過你麼?”
便是不願被你放過。
李皎垂眸。
滿地的虞美人花莖纏繞着他,将他推到榻邊虞素觸手可及的地方。她擡眸望向他,微笑:“雲奴,你知道,樂瑤丹是什麼嗎?”
“不知。”李皎垂眸看了看她的傷勢,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那是令妖發狂的藥。”虞素恹恹道,“我的義姐,就因這藥而死。”
“樂瑤丹發作時的症狀,便與你熟知的瘋毒相同。我不是自然發狂,而是被樂瑤丹引誘發瘋,如今我中丹毒不深,因此尚有抑制的餘地。”
“但若樂瑤丹的毒深入骨髓,便與瘋毒無異。”
“我義姐曾是比我更高技藝的舞姬,死前,卻和今夜那怪物一般步伐醜陋。”
她雙唇開阖,唇角還沾着鮮豔的血迹,靡麗又刺目。
那是宋清的血。
意識到這一點後,一直靜靜聽虞素說話的李皎忽然伸出手,輕輕将血抹去了。
當他溫暖而粗粝的手指拂過柔軟的唇瓣,虞素陡然停了話頭,她擡眸看他,眼中有些驚愕與新奇。
沉默片刻後,她忽然笑了笑,揚起修長的脖頸,擡手将李皎拉下,使他重重倒在她身邊。
被纏繞到榻上的李皎呼吸沒有絲毫紊亂,冷冷清清的眸子仍舊沉靜地望着她,似乎對她做出什麼動作都不奇怪,不知是早已習慣她的逾矩與粗暴,還是願對她無盡包容。
豔麗的唇湊近了,咬破了李皎的脖頸。
方才虞素在吸食宋清的精氣,卻被李皎打斷了。
因此,她修複傷痛所需的能量,還遠遠不夠。
既是李皎打斷的,便要李皎來償還。
不一會兒,李皎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手腳也失了力氣,被虞素推到身下。
虞素跪坐在他腰上,低笑道:“我受傷了,雲奴,你乖一點,不要亂動。要是害我再流血,更難受的是你自己。”
李皎沒有回答,仍隻是以清澈如覆水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注視着她。
偏偏隻注視着她。
長久地注視着她。
雖不含一絲情欲,可這舉動意味的東西,令人心驚。
虞素笑容豔麗,如蠱惑人心的罂粟,她俯下身,斷斷續續地舔舐他的血,在他耳邊繼續講糜爛的陳年舊事。
靈力和生機都在不斷流失,李皎呼吸逐漸微弱,冰冷與疼痛浸染他的全身,唯一溫暖的,便是虞素落在他頸邊的吻。
他的意識追逐着那點溫度,仿佛溺水之人,隻握得住一塊飄忽不定的浮木。
花妖曾經如黃莺般動聽婉轉的聲音,此刻因受傷而微啞,在李皎耳邊低低響起。
“雲奴,你知道麼?”
“十三歲時,我本該被賣到平康坊,連樂戶都當不得,而是直接成為妓子、奴隸。”
“雖然樂戶也好不了多少,王侯将相一聲令下,便是被買賣的、毫無自由的牲畜,但至少,若足夠亮眼,便能附庸風雅,往上爬,爬到所有人不能輕易染指的位置,以一支舞,一把琴,守護自己不值一文的清白。”
“那時,給我遞來脫離苦海的橄榄枝的,便是宋清。”
“他正攝太常寺少卿,司掌宮廷禮儀樂舞。”
“他說,他看中的不是我的舞技,也不是我的美貌,而是我那全天下最卑賤的身份。”
“我是妖,人人得而誅之的妖。”
“能藏身與長安而不暴露也不瘋狂的妖,所剩無幾了。”
“他相信,我對這世間有足夠的恐懼與仇恨,能成為他最肮髒也最有力的棋子。”
“是啊,我怎能不恨呢?”
“雲奴,你說妖終會發狂作惡,可妖未瘋之前,與常人又有何區别?若不故意報複,我們便不會吸食凡人精氣,日月精華飛禽走獸,皆是我們最好的食糧。”
“可偏偏一出生,我們便如過街老鼠。”
“我阿耶和阿娘從小就告訴我,絕對不要暴露妖的身份。”
“絕對不要。”
“可我義姐為了救我,甯願暴露,甘願去死。”
虞素的眼中流轉過埋藏在光陰中的腐爛往事。
“那時我剛被抄家,宋清也還沒找到我,我便被老鸨拐賣到平康坊。”
“我才十三歲,一個老漢便要我。”
“他是正四品官員,誰敢違抗他?”
“玉娘卻跪到那狗豕面前,求他别碰我。玉娘願侍奉他。”
“這狗豕手段殘忍,經他手的姑娘,沒一個活得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