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素的手指顫抖起來,她的眼瞳漆黑如漩渦,翻湧着過去的無盡晦暗深淵。
“我被拖下去,關在在茅房中。大半夜過去,我生生挖斷了五指,才逃出來,往玉娘的院子跑。”
“那個夜晚,太安靜了。連蟲鳴都沒有。”
“當我從房梁爬進屋裡,就見官員橫死在床上,玉娘滿身凄慘,神情絕望而痛苦。”
“她的背後,生着長長的毛尾。”
“妖一旦使用妖力就會留下痕迹,捉妖人第二日便會如鬣狗一般将妖圍獵。”
“若不是被那官員折磨到崩潰,痛苦到極緻,她又怎會露出原形?”
“我跳下去,跪在玉娘面前。她怔怔看着我,不知所措。”
“她本該将我滅口的,畢竟,在那時的她眼裡,我隻是一個凡人。”
“可她沒有。”
“她隻笑笑,道,快逃吧。明日坊裡就會起亂事,正适合逃亡。”
“可我又能逃到哪裡去?”
“天大地大,竟沒有一寸是妖的容身之所。”
“我告訴她,我叫虞素。”
“我是虞美人。”
“花妖,虞美人。”
虞素的語調變得凄厲,透着晦暗的血意。
“将來,我一定會為她報仇,将天下捉妖人、迫害妖者、痛恨妖者,一一,屠戮殆盡。”
說完,她笑了一聲,又沉默了許久。
直到李皎快要在迷蒙中沉睡,虞素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帶着輕微的哀色。
“玉娘卻隻抱着我,痛哭起來。”
“她要我别這麼做。”
“因為,與天下為敵,我一定會死。”
“這世間,隻有活着,是最珍貴的。”
“雲奴,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們這些口口聲聲說妖是人間至惡的人,又善到哪裡去。”
她的話音漸漸微弱,這一聲質問,也沒了什麼力氣。
李皎閉上了雙目。
“我知道。”他終于開了口,聲音清冷,如泉擊石。
“我知道,殺妖,是行惡、造殺孽。”
“所以,我終入地獄。”
“道不容我,佛不渡我。”
“代衆生入地獄,便是我的選擇。”
他曾經的選擇。
所以他茕茕孑立,舍斷塵緣。
他是一柄不詳的法杖,生來便是要帶來罪孽,也帶走所有罪孽。
這樣的他,不配擁有常人所擁有的一切。
雖如今的李皎已知曉,他要走上新的道路,隻是這路要如何走,又終将通向何方,他仍無法明了,因此,也未對虞素說。
此刻,他隻是在向虞素忏悔他曾經的罪孽。
他為自己曾經造就的無數慘劇、為虞素和玉娘的遭遇,感到悲哀與愧意。
“哈、哈哈……”虞素大笑起來。
“好一個自我感動又冠冕堂皇的狡辯!”她眼角笑出了淚花,“到底是誰給你灌輸的這些腌臜東西?”
李皎睜眼,眸中空靈,近乎空洞。
“我不知。”
不聽,不說,不看。
不知。
曾經,終年如此。
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兵器而已。
“雲奴啊雲奴。”虞素笑得心口發痛,“你是妖!你明白嗎?你在被操控着屠戮自己的親族!”
“真是可悲得令人作嘔。”
虞素覺得,這人真是執迷不悟得緊。
而且,他這樣的執念,實在太過怪異。
上輩子,她怎麼從未知曉,李幽對妖有如此深重的必殺之念?他是妖王,本也不該如此。
虞素抿了抿唇,一些更深的違和感越來越明晰。
暮雲、月白。
此時的雲奴不正如天上明月麼?
李月白……
可她怎會弄錯呢?
他身上的每一寸傷痕、他的每一招法術、他的每一個習慣、他那隻認一主的刀,都和上一世的李幽一模一樣。
虞素是李幽的枕邊人,如果連她都辨認不出,世上還有誰能辨得清?
而倘若他能騙過衆生,那麼他與真正的李幽何異?
他不就是李幽麼?
可疑心既已起,虞素便必須驗其真僞。
倘若她抓的人不是李幽而是李皎,她的複仇要如何完成?
而且,李皎可是天下捉妖人之首……她殺了李皎,平妖宗的那群門人必定會追她到天涯海角,要她不得安甯。
想到這裡,虞素的臉便黑了幾分。
如今,還有一個方法可以驗雲奴的真身,并且絕不會出錯。
妖王,先天而成,以身凝九州妖力,一旦出世,便能感召萬妖。
并且,隻存一個。
九州絕不會同時孕育兩隻妖王,就如天上不會有第二個太陽。
這般天地孕育之精怪,和世上其他妖不同。他們沒有确切的本體,但神魂之中會現出天地之間對他們的妖力最親和之物。
上一世,虞素見過。
要窺探他神魂的最深處,自然隻有一種辦法。
神交。
她沒時間慢慢耗下去了。
于是,花妖滿含嘲弄的惡意,冷笑着攀上他的肩膀,素白的手環繞過他的脖頸,是随時可以扼住他的呼吸的姿勢。
“雲奴,讓我看看你的神魂吧。到底是被下了什麼迷魂藥,以緻于固執得如此不可理喻。”她諷笑道。
意識到她要做什麼,李皎瞳孔驟縮。
一室幽靜,帶刺的藤蔓在屋内的陰影中猙獰地蜿蜒,它們爬過李皎的身軀,将其寸寸纏繞。
她低頭,吻上了那雙吐露冰冷話語的薄唇,封住他的全部聲息。
額頭觸上大片溫熱,李皎眉心朱砂痣被虞素的額與發貼上,未打一聲招呼,她的神識就順着兩人肌膚相貼之處,盡數湧入李皎的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