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素終究還是躲過了那一刀,未等她喘息片刻,背後的敵人便蜂擁而上,她不能使用妖氣暴露妖身,隻能以人類之軀相搏,然而敵衆我寡,她的武藝也并非遠超捉妖人,很快就被圍獵到庭院中央。
那處草地上,已被另一波捉妖人快速布下了滌魂陣。
這陣便是捉妖人鑒妖的最終手段,它能以鎮妖之靈光滌蕩過軀體與神魂。
因是強行透過肉身觸及神魂之陣,本自含天地圓畢道法的軀體會被割裂出道道破碎的傷痕,就算是凡人也會感到千刀萬剮的淩遲一般的痛苦。
而陣中者若是妖,這痛苦更會加劇千百倍。
世上除了妖王,無人能一眼識妖,傳聞中,就算是那道法冠絕九州的李月白,也需施下諸多法術,才能堪破妖之真身。
因此,其他捉妖人所用的鑒妖之陣,實則為嚴刑逼供——以最嚴厲最酷烈的痛苦,要妖維持不住化形,自曝真身。
殘忍,但最有效。
久而久之,捉妖人最擅長之事,便成了圍獵。
“進去。”白雅用刀指着站在陣邊的虞素,語調冰寒。
“白監天,無憑無據,你就要動私刑麼。”虞素毫不畏懼地看着她,她的目光也一樣冷厲,“大名鼎鼎的鑒妖陣,就算是我等市井小民也有所耳聞,常人一進去便沒了半條命,體弱者更是會一命嗚呼。”
“昨夜平康坊大妖現世,麗春院幾乎盡毀才鎮住大妖,民女也因此身受重傷,那時,捉妖人在哪,清正司在哪?”
她聲聲凄厲。
“你們這番動作,便是懷疑我是妖了。哈,不拿證據,不作解釋,就要奉着聖旨憑着官威逼迫我等賤民,這就是所謂律令森嚴的長安!”
“聖人可知,你拿着他的令,做着辱他律之事!”
聽到這句話,白雅的神色終于微變。
“妄議聖人,罪加一等。”
她确實未找到有效的證據,隻是懷疑。
那件狐皮胡裙和上面的虞美人花瓣,就算拿出來,也毫無說服力。
但那又如何?
白雅握着橫刀的手指收緊,牙關咬合,讓她頰邊的肌膚跟着微動了一下,顯出充滿攻擊性的戾氣。
她可以拷問出證據。
若她錯了。
那便錯了。
後果,她會承擔。
虞素不就是要個由頭麼?
她便給她。
赤色的狐皮胡裙被下屬呈上,白雅拽過裙子,抖落在虞素面前,她沉聲道:“你私藏妖物,不知與妖有何關聯,亦或是否為妖本身。事關重大,不可将案情告知汝等,但汝之真身,必須即刻查清!”
看到那胡裙,虞素愣怔一瞬後,面上便露出隐忍的怒氣。
這是為她而死的義姐玉娘的皮做的裙子。
即将瘋掉之時,玉娘攥着她的手,聲聲泣血:“三娘,我死後,你就用我皮,我的血,裁一件世上最美、最火紅的胡裙。”
“你要好好記得我教你的胡旋舞。”
面上開始長出狐毛的女人望着虞素,癡癡地笑起來。
“三娘,将來你長大了,就穿上我的皮,去上元燈會跳舞。”
“替我,折花。”
“玉娘,你自己去。”虞素哭着反握住她的手,跪在她面前哀求,“不要瘋,不要瘋,好不好?”
“我還有好多好多年才長大,我還跳不好胡旋舞……不要離開我,你再教教我,教教我啊……”
虞素一寸寸彎下脊背來,泣不成聲。
可玉娘已經聽不清她的話了。
女人仰起頭,随着她的動作,她眼眶中蓄積的淚就落下來,映照出紅燭搖曳的人世之火,最後隐沒在她變得妖異的毛臉中。
“好想……也在陽光下跳舞啊。”
随後,妖的慘叫聲劃破了夜空。
她的瘋病,發了。
在捉妖人趕來之前,修為低微的玉娘就已被妓院的護院殺死,虞素跪下來求他們,将它的屍身給她。
護院知玉娘和虞素義結金蘭,感情深厚,不忍之下,還是順了她的意,也未将玉娘之事報官。
也因為,若妓院的妓子中竟有妖一事敗露,這妓院也要完了。
那一夜,虞素跪在她和玉娘的房間裡,一點點剝掉了它的皮,她滿手鮮血,神情空洞。
滿心的悲哀幾乎要讓她嘔出來,可她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玉娘,你要我不報複,你要我活着,你要我替你去跳舞……”最終,她将臉頰緩緩地、眷戀地貼到那柔軟的狐皮上,輕輕笑起來,“好,我都答應你。”
“我會成為長安最風光的舞姬。”她笑着笑着,終于又落下淚來,可那淚,卻是血色的。
“我帶你去陽光下跳舞,讓天下人都看見你。”
“等我長大了,我一定穿着你的皮做成的裙子,去折花會奪魁,然後,帶你去梨園折花。”
“玉娘……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回來,好不好?”
女孩終于忍不住,抱緊了懷中狐皮,她滿身鮮血,脊背彎曲,近乎團成一個佝偻的圓,随後,悶在狐皮裡,壓抑地号哭低吼,軀體抽搐顫抖。
如同被獵人圍困到洞穴中的年幼的野獸,就算想要哀嚎,也隻能化為垂死的嗚咽。
“你哭什麼?”
女人清冷的聲音讓虞素怔怔回神。
她擡眸,就見白雅冷冷盯着她。
伸手,便摸到了滿臉冰涼的淚水。
虞素一點點地,鎮靜下來。
“這胡裙是我母親的遺物。她生前,最喜歡這件裙子。”虞素神色平靜地撒了謊,“睹物思人,難免傷懷。”
“白監天,妖皮做的衣裙四處都是,你以此為媒,是要将天下人都逼入陣中麼?”少女的語調裡帶上了蒼涼的譏諷,“真是隻手遮天的官威。”
“你無權置喙。”白雅逼近了一步,随着她的動作,捉妖人也将虞素圍得更緊。
“進去!”白雅狠厲道,“若是執意阻礙辦案,便别怪刀下無情。”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騷動從捉妖人身後傳來,一衆黑衣人沖開了白色的海,簇擁着一身玄衣的男人走近。
正是宋清。
他神情波瀾不驚,隻淡淡看了被圍困的虞素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騷動仍未停止,因為宋清帶來的并不隻有他的屬下,還有今日回到麗春院的一衆達官貴人,和趁着麗春院圍牆破碎湧進來看熱鬧的平康坊内其他百姓。
清正司一來,就将他們都安置在麗春院中庭,卻沒想到宋清趁清正司調動人馬來圍獵虞素,壓制住剩餘的捉妖人,把客人們都帶來了。
“鑒妖陣。”宋清帶着威嚴的聲音響起,那語調中不容僭越的冷感立刻就讓躁動的人群安靜了下來,“此乃唐律中最酷烈之刑。”
“白監天欲對虞三娘動用此陣,想必已查明一切、厘清案情,最終發覺除了虞三娘以外,麗春院并無其他異常,才逼到這行刑拷問的最後一步,是麼?”
他這一句話,立刻将白雅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