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幾天,他就住在這裡。
裴輕俠坐下,對着手腕上的傷口随意舔了舔,這個動作他做得無意識,就像是獸類在舔舐傷口,甚至像是刻在骨髓裡的本能。那有些駭人的傷勢染着紅,他也沒有去包紮的打算,反倒是捉着那把木劍,仔細用不知從哪裡來的手帕沾了水,擦得幹幹淨淨。
柳如冰看着他對待傷勢與木劍的差别,一時間有種奇怪的感覺。
清風劍閣上下全都是劍修,待劍自然如待人。可裴貳給人的感覺卻更像是……他本身也能是一個随意使用的器具一般,那種感覺很古怪。
許久蔡盯着他看了許久,才從胸腔裡擠出幾句話來,“……至少沒讓老祖白費心思。”
外面那些迷幻蝶,避開幻境他也能清除,但不會像裴輕俠這樣遊刃有餘。
他的傷勢會更嚴重得多。
不過是個靈光期的小子,卻……雖說他進老祖山門已有一月,可也隻有一月。
他不情不願地意識到了這小子還是有獨到之處。
裴輕俠:“你這般豈不是在暗諷老祖若是看錯了,就是老眼昏花?”
“你!”許久蔡被柳如冰一把按住,看着裴輕俠的眼神有些不善,“裴貳,你雖然得了老祖青眼,卻也不能诋毀老祖!不然就算你真的有天賦,清風劍閣也容你不得!”
裴輕俠将幹淨的木劍橫放在膝上,平靜地說道:“穆老祖待我不薄,我自不會傷害老祖。”那可是他自家兄弟。
就是這兄弟有點呆,到現在都沒認出來。不管是在無崖山突破,還是現在在古鏡,裴輕俠其實都沒太遮掩自己的言行。
穆懷瑾還是古鏡面上的主人,裴輕俠讓它一切照舊,不可偏幫。
除非裴輕俠主動示意,不然旁人在秘境裡要遭遇什麼,他也得輪番來一趟。在短短數日内,裴輕俠遇到的詭異獸類可不少。
氣氛一時間冷淡下來,何定铎看了眼内門弟子二人,起身走到裴輕俠的身邊坐下,将他們進來後遇到的毒雨,怪物,迷幻蝶等事情告訴了他。
裴輕俠的手指搭在木劍柄上,不說話,就安靜聽着何定铎的話。
不知為何,何定铎覺得今時的裴貳與往日不同。
從前的裴貳清冷安靜,就像是冬天的初雪,看着他們的眼神總是帶着一種懶懶的縱容。
這種細微到不可察的态度其實刺痛了很多人。
在旁人的眼中,裴貳才是那個需要被人可憐縱容的,怎他有資格如此作态?
何定铎不知裴貳究竟清不清楚他們的看法,可他總覺得裴貳就算知道也不在乎。
然現在的裴貳……
何定铎說不好,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種感覺。
那就像是一頭出閘的獸,原本蟄伏在體内的兇性流露于表,又或是原本一汪平靜得宛如死水的湖面驟起波瀾,掀起無數驚濤駭浪時方才曉得那不是湖,而是死寂沉浮的海。
無邊無際的水與兇煞糾纏在一處。
是這古鏡裡有東西刺激了他,還是說……這才是裴貳的本性?
裴輕俠膝蓋橫放的木劍,是他從靈府出來後随手做出來的。
哪怕隻是随手做的,他也習慣于好生對待自己的劍。當他把手按在劍鋒上時,那種油然而生的靜籁就會安撫他的情緒。
他在思考。
修士的靈府是最要緊的地方,外人不得入内,就算是至親至信的人,裴輕俠也從未讓人涉足。
沈刀月是怎麼在他的靈府裡烙下那顆星星?
這數日來,裴輕俠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人沉溺在過往的記憶,就總會流露出少許痕迹,就算是千年老怪物也是如此,隻要還有顆心,總歸會有些許變化,更何況裴輕俠壓根也沒想過去掩飾。他的手指按在木劍邊緣上,硬生生按出一個小小的凹坑,“雨停了。”
柳如冰也感覺到了。
他是火系,對這些水汽反而更為敏.感。
裴輕俠站了起來,拎着那把木劍說道:“往裡走也行,裡面那頭金石鼠已經被我殺了,不過另一頭通往的方向是迷幻蝶的老巢,比你們引來的還要多上十倍。”
何定铎:“你要去哪?”
裴輕俠笑着說道:“這不是試煉嗎?那當然是試試看自己能往裡面走多遠。”
何定铎眼前一亮,“裴貳,我能與你一起嗎?”
裴輕俠懶懶地看他一眼,輕笑着說道:“來便來,後悔了可得盡早回去。”
“好嘞!”何定铎忙站了起來,他有種預感,跟着裴貳能遇到的東西,或許比跟着那兩個内門弟子要危險得多。可即便如此,何定铎反而高興得緊。
裴輕俠和何定铎在這裡與兩位弟子分開,不過走了一段路後,何定铎小小聲說道:“他們兩位,好像還跟着。”
裴輕俠:“何以見得?”他饒有趣味地說道。
何定铎:“雖然沒把握,但太.安靜了。”
先前他們走的時候,都會遇到點什麼危險,可不至于連着兩日都非常平靜,就像是有人事先排查過一般。
裴輕俠:“你救了他們一命,又偏要與我這個愚鈍之輩走在一起,有點良心的都得跟上一跟免得被我拖累。”
何定铎苦笑着搖頭。
裴貳在這秘境裡表現出來的實力,遠遠将他甩在了後面,他才是那個拖累。
三日後,他們走到下一處水源。
那湖泊怕是這附近生靈所能選擇最好的水源,這裡聚集了數百頭高大的坤靈獸,它們四肢粗壯,背上鱗片粗糙,粗長的尾巴互相勾在一處,像是在水邊嬉鬧玩耍,長而尖細的角頂在彼此的肋上,發出哞哞的聲音。
看起來有點憨厚。
裴輕俠壓着何定铎趴在遠處,遙遙看到大群坤靈獸的背後,藏着幾十個小小的人影,像是在觀察這片水域。
何定铎在裴輕俠的教導下将靈力凝聚雙眼,看了半天才隐隐約約有感覺,“他們這是要獵取獸丹?”
裴輕俠輕聲說道:“他們會死。”
何定铎微怔,猛地看向那些已經動手的門内弟子,那光彩流轉的旋風砸在坤靈獸群的中間,驚動了這些看着憨厚可親的靈獸。同時又有數人插.入獸群裡,一把巨錘法器淩空轉動,重重砸在地表,驚得坤靈獸揚起蹄子,踩在地上狂風驟起,将那幾個人全部撩開。
何定铎:“這是……坤靈獸?不是說坤靈獸性格溫和,身體都是寶物,想要拿來練手的話,應當是個好選擇。”
“落單的坤靈獸合适,幾頭聚集的也勉強,可這裡是幾百頭。”裴輕俠淡淡地說道,“穆老祖說得不錯,這些年太過太平,實在是養出了一些嬌嬌兒,連這些通識的資料都背不好。”
何定铎苦笑起來。
裴輕俠的木劍背在背上,手掌按着草根,抽.出了一條穗兒,“你想救他們?”
何定铎:“以我們兩人,怕是不成。但總不能見死不救……”
裴輕俠看他一眼,這孩子能通過清風劍閣的心性考驗,至少也不是個孬種。他将那穗兒放在身前,手指翩飛,快速地打了兩個結。
“不必操勞,有人來了。”
那幾十個弟子被坤靈獸攆得雞飛狗跳,差點就命喪蹄子下。天邊橫空一劍,劈開了界限,險而又險将他們救了下來。熾熱灼燒的溫度從那火劍上傳遞開來,就隔着這麼遠的距離,都感覺到那逼人的熱度,那些追趕的坤靈獸也警惕地圍在一起,死死地盯着那突然出現的人。
“霍磊師兄!”
那些倒黴蛋兒看到這人出現,一個個跟小雞見了母雞一樣叫起來。
何定铎悄聲說話,“霍磊是殘劍峰的首席,厲害得很。”
這叫霍磊的劍修确實手底有些門道,他數十招逼走了坤靈獸後,又将那些不長眼還想追殺的弟子給攔了下來,隔得老遠都能聽到霍磊訓斥的聲音。罵的還真是之前裴輕俠所吐槽的内容,見天地訓他們有沒有好生背誦通識材料,那一個個小雞崽都麻了,連動作都不敢有。
何定铎就聽到裴輕俠笑了一聲,低低說道:“得虧還能看到個拔高的。”可真是不容易。
裴輕俠手裡編出來的小玩意兒像是一隻蝴蝶,又像是一種小蟲,可比蝴蝶醜多了。然而他伸手在那多餘的兩根須須上點了兩下,一點光華攝入其中,那小玩意兒支棱了下細腿兒,突然飛了起來。
何定铎茫然地看着那隻奇怪的小東西,就聽到裴輕俠平靜地說道:“跟上去。”
何定铎懵懂跟上,腳步一個踉跄,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水域旁的霍磊猛地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