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谷川悠裡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頂。
被神秘新人告知加班後的半小時,她兢兢業業守着收銀台,直到店長回來後看到她一怔。
“咦?你怎麼還在這裡?”
店長這麼說。
言下之意,好像并沒有讓她加班的意思。
長谷川悠裡一愣,和店長核對完信息後才發現今天根本沒什麼新人店員來。
……到底是誰在搞這種無聊的惡作劇!
她忿忿想着。回到員工休息室,她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明明早晨換工裝時将衣服放在了包裡,此刻包安然無恙躺在櫃子裡,然而她的衣物卻不翼而飛了。
她下意識咬起指甲。
找遍所有可能的角落仍一無所獲的情況下,她隻能硬着頭皮穿着便利店工裝出門,結果沒走兩步,天空就降下瓢潑大雨。
“……”
“糟透了。”
長谷川悠裡仰頭望天,喃喃自語。
很不幸,她包裡的駕照、傘和鑰匙也随着衣物一同消失了,仿佛冥冥之中有股無形的力量在阻撓着她回家似的。
萬幸的是,這位神奇的小偷竟将錢包留下了。
她躲在沿街咖啡店的雨棚下,心中暗想。
大雨自陰翳的天空傾瀉而下,豆大的雨珠噼裡啪啦襲向地面,奏出嘈雜的曲調。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的行人紛紛抱頭躲避,腳邊濺起串串水花,随即淹沒在磅礴的霧雨朦胧中。
不過這樣也好。
總覺得……在發生過這樣激烈的沖突之後,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媽媽呢。
從小到大,學習也好人際交往也好,她都是不需要家人操心的類型。媽媽承受着流言蜚語,孤身一人将她拉扯長大,她心疼她的不易,本就鮮少和媽媽吵架。
等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被雨水洗刷過的天空呈現出潔淨的青藍色,長谷川悠裡如往常一樣擡起手敲了三下門。
“媽,開門。”
無人應答。
奇怪……
她擰起眉,門後突然傳來長谷川尚子略帶慌亂的聲音:“不,不要開門。”
“怎麼了?”
長谷川悠裡不解。
“悠裡……就這樣聊聊好嗎?别開門。”
母親的聲音近乎哀求。
沉默片刻後,悠裡在走廊上席地坐下。
“好。”
“媽媽不該打你。”
“今天早上,是我說得太過火了。”
她們同時開口。
由于門闆的阻隔,尚子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悠裡……就當我求你,你想考哪所大學都可以,不想結婚也可以,但不要去留學好嗎?外面真的很危險……”
“哪有那麼危險,”長谷川悠裡歎氣,“國外也有人正常生活啊。”
長谷川尚子恍若未聞,聲音微顫:“不要離開媽媽……不要再丢下媽媽一個人。”
“媽,我沒有抛棄你,”悠裡試圖解釋,“我隻是想去上學而已。至于錢的事,你也不用擔心。”
她鼓起勇氣坦白:“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有在向繪畫比賽投稿,雖然沒拿到什麼名次,但也攢下了一些獎金。”
這筆錢足以支付留學初期學費了,至于其他的,她可以再想辦法。
“你?”
長谷川尚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錯愕,以及一種隐隐的被背叛的憤怒。
“悠裡,你怎麼可以……”她幾乎失控,“為什麼要一直瞞着我?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忍受到今天的!要不是為了你,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媽!”
長谷川悠裡不敢置信地出聲。
或許不開門是對的選擇。
痛苦在胃部翻騰,記憶疊加蘇醒。長谷川悠裡清晰地回想起今天早晨偷聽到的,打給父親那通電話的完整内容。
“你至少不能不管悠裡,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女兒。那個女人根本生不出小孩,這麼多年你不是早該知道了嗎?你準備什麼時候接我們過去,我們才應該是一家三口。”
我們才應該是一家三口……
或許這麼多年來,覺得自己和媽媽兩個人就能好好生活,隻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這些年,母親始終與父親保持着聯系,無視她的意願,時時向他彙報着不願認回的女兒的近況,究竟是一種關心、一種窺探、一種控制,還是一種籌碼呢?
長谷川悠裡不願深想。
她知道,母親對她的付出是真實的。
她曾無數次見到她手上來曆不明的傷口,一年四季,媽媽的手永遠在結痂與皴裂這兩個極端裡反複跳躍。但每當她詢問時,她又會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隻說自己在超市打工時不小心劃傷了,然後笑容滿面地為她端來熱氣騰騰的飯菜。
直到有一天,她下班後路過工地時,看到了正在背沙的母親。
那樣瘦小而蒼老的母親,彎腰駝背,将一袋比自己身體還要大的黃沙艱難地甩到背上。身上廉價破舊的短袖t恤早已被汗水浸透,她的腿在抖,幾乎沒有辦法保持站立,整個上半身彎曲得幾近與地齊平。
工地上人來人往,沒有人在這個快被生活徹底壓垮的女人身邊逗留,給予哪怕一個眼神的幫助。
在那一瞬間,悠裡連上前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她還記得那一天晚上,她假裝若無其事地迎接母親下班回家,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笑臉,她花了好大力氣才沒有直接哭出來。
“怎麼了,看到我回來,為什麼笑得比哭還難看?”
尚子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她輕輕捏了捏悠裡的臉:“像隻小花貓一樣。難道是碰上難纏的客人,把工作搞砸了,又不好意思和媽媽說?”
“才沒有,别亂講。”悠裡嗔怪,她想和往常一樣推開她,卻無論如何都擡不起手來。她撲到尚子懷裡,把頭埋在她胸前,用輕快的豪言壯語掩飾掉自己的哽咽:“媽……我以後一定會賺大錢,我們會住最豪華的房子,吃最好吃的餐館,看遍最漂亮的風景,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一定。
然後,你就再也不用去工地當苦工,搬黃沙。
彼時的尚子,溫柔擁住了悠裡,輕拍着她的背,安撫道:“我呀,隻要有你在身邊,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開心、最快樂的人啦!”
淚水濡濕睫毛,長谷川悠裡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
她沒辦法苛責母親。
“媽,這兩天,我會暫時住在朋友家,”悠裡鄭重許下承諾,“冷靜一下,對我們都好。你放心,往後……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你也是我最愛的媽媽,我永遠不會抛棄你。
“但是,媽媽,我已經長大了。”
是時候離開庇護,獨自面對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