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韬師兄長歎:“江教授有時候也倒黴,之前還有個學生考試作弊被抓,他當時監考,就按規則沒收了試卷,直接記零分。結果那哥們一時想不開跳樓了,摔斷一條腿。江教授被停職了一年才放出來,然後他的性格就更加偏激古怪,他認真起來幾乎不講理。盡管這樣,但不能否認,他科研和工作都相當負責。”
地質院學生帶着于熒在蒼梧樓拐了好幾個彎,最終在一個類似庫房的門前停下:“于姑娘,這是江甯教授的庫房,他最近就在這裡登記貨物入庫和出庫信息。”
“好的,麻煩你了。”于熒微微點頭表示感謝。
訪談還未開始,于熒在江甯恰似物流中轉站的庫房閑逛,房間内擺了許多各有五六層的貨架,架子上分門别類堆滿了各色剛剛開采出來的礦石,上邊還貼着寫着開采時間地點經緯度甚至是深度的标簽,泥土多的礦石旁邊則立着一個牌子,标着甲方的收貨地點和送貨期限。
在貨架昏暗的角落裡,于熒不小心踢到一個沉重的盆,裡面的水差點濺出來。她順着工作台上的燈光源仔細看去,盆裡浸泡着三四塊包裹着厚泥土外殼的石頭,一柄刷毛又淺又短的刷子漂浮在蕩起漣漪的泥水表面。
往靠窗的地方走是一個整潔如新的貨架,上面堆滿了褪去泥土,閃耀着璀璨光華的各色礦石,其中有一塊藍紫色的石頭與自己島嶼裡,由火山岩漿冷卻後形成的晶石十分相似,她不免感到有些悲傷。于熒沒忍住碰了碰那塊藍紫色的石頭,眼睛餘光中江甯邁進了門。
江甯一看到來人,那無所謂的腳步一瞬間慌了神,他突然很後悔沒有把自己收拾收拾,起碼打扮的幹淨一些,再來應付地質院與教研院安排的訪談。于熒穿着襦裙,無比溫柔地撫摸那紫藍色的螢石,江甯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邋遢到有些打結的胡子,有人說過,自己不留胡子更幹淨利落,也更好看。
可顯然于熒比江甯本人更驚恐:“你們石頭也會長胡子?”
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沒拾掇過自己形象的江甯瞬間害羞起來,于熒坐在地上切開一塊橫截面,大到可以當凳子的墨翠上攤開了訪談提綱和錄音筆。
“看了之前師兄師姐的訪談記錄我發現你很注重時間,我們長話短說,趕緊進入正題。”明明是江甯的地盤,于熒像主人一般拉過水盆邊的小馬紮讓江甯坐,江甯反倒顯得手足無措。
于熒看了看表:“剛剛好,那我們開始吧。首先我想說明的是,我雖然有碩士的文憑,但是沒什麼文化,不太會人類的婉轉,若有得罪您直接提醒我,我道歉。”
“沒事,我也隻有一點點文化。”江甯爬了爬不着調的頭發,有些腼腆。
于熒翻筆記本的動作一滞,回憶到師姐說校長任人唯賢,她知道江甯有教育學專業的職稱,但并沒有地質學的文憑。現在想,這個賢在江甯這裡可能指的是礦石開采效率。她在腦中重新把大綱過了一遍,開始問:“請問,當時您從教育學院完成工作任務,是自願接受羅庭院長的邀約,将您調至地質學院教學崗的對嗎?”
“我記得,訪談應該是從姓名年齡工齡開始問的。”江甯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提問的時候有多麼小心翼翼。
“哦,那些定量的指标就不用問了,之前的資料很詳實。”于熒不以為意。
江甯并沒有回答于熒問的問題,而是說了一個和問題無關,甚至于熒大綱上也沒有涉及到的話題:“你知道嗎,城魂不能從政,人類将世人分為士農工商四個等級,城魂隻能從事農業、工業和商業。你們龍城的冰原之前做過教師,并沒有編制,是合同工,隻要犯了錯誤,學校可以說開除就開除。不過她以傳播知識為生,就算是現在的安檢工作,也是受人尊敬的。而我靠做一些小生意生存,屬于最末等,這裡的人,雖然都敬重我的資産,但其實看不上我。”
突如其來的巨大信息量讓于熒瞬間愣在原地,和江甯的處境相比,冰原的事更讓她腦袋膨脹,冰原?開除?她犯了什麼錯?江甯撿起于熒掉在地上的筆,遞還給她,于熒下意識說了聲謝謝。墨翠冰的她骨盆都在疼,江甯從腳邊櫃子裡拿出一個坐墊:“我之前的行政助手也喜歡把這塊石頭當凳子,這個墊子還好沒丢,櫃子裡沒有塵土,很幹淨的。”
于熒收拾收拾思緒,想到被自己發愣浪費了不少時間,她猛然驚醒過來。她接過坐墊一屁股坐下,想到日後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問冰原的事,趕緊步入正題。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覺得很平常的事,會驚動你們把我當成案子。”江甯把于熒的發愣當做同情,繼續娓娓道來。
“好,我明白了。”于熒掐去錄音筆裡有關城魂的東西,把記錄寫成人類能理解的樣子,開始下面提綱的問題。
問完所有問題,江甯一邊搓洗沾着泥土的礦石,一邊和整理訪談内容的于熒閑聊。
“你有沒有考慮過,畢業之後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于熒從紙堆裡擡起頭,靠在椅背上長舒一口氣,眼神陶醉:“賺足夠多的錢,尋一遠離塵嚣處,最好是沿海的地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人找我,一生都不用見人。”
“我曾聽說,你之前被人傷害過,不打算給自己讨回公道?”江甯不動聲色,把搓幹淨的礦石放到另一個盆裡。
于熒爬了爬腦袋:“傷害我的人,我已經都殺了。我現在隻想好好享受生活,隻要修澤不挑釁我,我就不會給世界平添麻煩。”
“那你喜歡研究地質學嗎?”
看了看面前攤成一片的紙張和周圍裝滿礦石的架子,于熒思索:“怎麼說呢,隔行如隔山,我現在隻會在教育學的角度解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再深一點,我的表現可能不如你遊刃有餘。你要是讓我破譯海洋生物的叫聲是什麼意思,這個我完全沒問題,隻要石城需要。”
江甯給于熒倒了一杯水,放到她手邊,自己喝了很久的水。于熒整個人再次埋進紙堆,将剛剛的談話内容全部手寫下來。
于熒仔仔細細檢查文檔裡的标點,字體與錯别字,核對無誤後把文獻資料按照時間順序,分門别類裝訂成冊,膠上封皮,碼得整整齊齊放到江甯的辦工桌上。不知何時,桌上出現了一盆新鮮的車厘子,她順手抓了一把。
看着于熒吃得津津有味,江甯問:“你喜歡?”
“不錯,酸酸甜甜,現在還是50一斤嗎?”
“這是我家院子裡結的,每年都吃不完,爛在地裡的特别多,你喜歡就多拿點。”
“那我就不客氣了”于熒把一盆都抱在懷裡,心想這福利不錯,但她明顯忘記了樂極容易生悲。
等于熒吃差不多了,江甯指了指門外:“去,把那車礦石卸到屋裡。”
看到車裡的礦石量,于熒目瞪口呆:“那麼多???我一個人???”雖然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但一個人去卸一整車幾乎四五噸的石頭也太離譜了吧??
江甯把手伸出來,理所當然:“我受傷了。”
于熒看着他沒什麼傷口的手,滿頭疑問:“哪呢?”
江甯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手電,往手腕處打光,有根淺灰色的細裂紋幾乎貫穿整條小臂。
于熒突然想起來自己來石城讀碩士第一次與江甯重逢,就是在後山的樹林,江甯當時手上纏着紗布,身上的裝束好像剛從醫院裡出來,外套裡面是一身病号服。這麼長時間,她以為他早就恢複愈合了。
“石頭受傷就是這樣。”江甯關掉手電,揣進口袋裡。
于熒對此感到費解:“我不明白。你不是有人的身體嗎?傷口恢複不是應該也按照人的情況來嗎?”
江甯無辜地眨眼:“我被山坡上滾落的巨石砸到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于熒有點後怕:“如果你的手斷了呢?”
“碎掉的石頭什麼樣,它就是什麼樣。”江甯回答得很平靜。
于熒無法想象,人體骨骼動靜脈以完整的,充滿細閃的大理石橫截面形式呈現在江甯手臂上,是怎樣一種詭異且恐怖的畫面,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又對整整一車的碎石發起了愁:“不是,不能雇幾個力士嗎?就我一個得搬到什麼時候??”
江甯恍然大悟:“哦……原來還可以這樣。”
江甯把校園招聘系統從電腦上找出來,發布了一條招募礦石搬運工的消息,看到江甯明顯生疏的操作,于熒如鲠在喉:“你以前都是自己搬的嗎?”
“對啊。隻不過一隻手做主力,搬得費勁點,但一天之内也就搬完了。”江甯無所謂地說。
于熒不得不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石族人,诶,你别這麼扣啊,人都給你賣力氣了你不得多給點報酬。”于熒打掉江甯的手,在報酬金額後補了一個零。調整金額後,看到無人問津的消息框突然湧出許多報名信息,江甯心裡也十分愉快。
于熒回答道:“看吧,多加一個零效果多好,有錢能使磨推鬼。”
地質院一位老師因為樓道裡吵鬧,開門查看情況,發現江甯庫房門口非但不是門可羅雀,反而門庭若市,其樂融融,不免心生疑惑:“這個隻知道單打獨鬥賣力氣的傻大個,什麼時候學會與人合作了?”于熒的聲音由遠及近,老師看到她脖子上挂着教研院的工作牌,有章法地指揮所有幫忙的學生,不自覺對教研院的負責更加滿意。
吃完午飯,來幫忙的人結了帳,江甯見他們大聲說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旁邊剛吃完飯,趴在桌上午休的于熒。
對方一臉新奇,用口型說:“龍城人?”
江甯點點頭。
對方朝着安睡的于熒投去羨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