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甯心虛地瞄了她一眼:“怎麼了?”
“她症狀和黃夏說得一模一樣,我來給她請半個月假。”看到江甯明顯緊皺的眉頭,葉箫懶得分辨裡面有多少後悔、内疚和無措,繼續逼問:“你明明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還是固執己見,你缺心眼啊?”
“爸媽撐不了多久……我沒時間解釋了……”江甯握緊雙拳,強忍内心的酸澀。葉箫還想說點什麼,可她的雪花員工牌突然出現在眼前瘋狂旋轉,向她傳達着新的搶救任務。她一把握住雪花,走之前反複确認江甯沒有自殺的傾向,而是從桌子裡拿出一杯涼透的紫米梅花糕,慢慢吃起來,才放心離開。
在假期中,于熒突然覺得地質院的工作不做也行,至少身體不會覺得到達極限開始罷工。這半個月,她一心完成教研院的論文任務,導師每天不是在去機場的路上,就是在回學校的路上,極其原始,又極其高效;舍友學有餘力穿梭在家教、殘障中心和康複中心,收獲滿滿;師兄來回奔波于教研院,曆史學院和考古現場仍然精神頭十足;師姐在各個學院中遊刃有餘處理各項師生矛盾,幫他們解決教學和潛在的行政問題。
不得不承認人和人之間是有區别的,興趣導向和利益導向相比起來,簡直是有用不完的力氣,雖然她也喜歡收集亮晶晶的小石頭,但事實證明她在地質這邊似乎更願意享受收藏的快樂,24小時挖礦淘洗出售歸檔連軸轉,這不是僅憑一個人就能完全掌握的事……
第二次來到紅山,于熒很慶幸自己出發前吃飽喝足,還帶夠了水。這次她沒有碰到上回遇到的老婆婆,于熒問過所有路過的在崗清潔工,沒有人知道同事裡還有這樣一個人,不知道她今天輪班休息,還是已經離開了崗位。
不需要照顧同伴的感受,于熒慢慢悠悠來到熊貓居住的山坳,來自榕城的黑白團子無視人群,将手裡的竹筍啃得噴香,吃飽了,就伸個懶腰,站起來抖落一身的筍皮。人群中有人拍不到熊貓的畫面,着急得喊出聲,館内的工作人員立馬制止,聲音逐漸小了下去。而胖熊貓疑惑地環顧四周,沒找到發聲的是誰,于是拉過一旁飼養員給的新鮮竹葉,一屁股坐下繼續吃。吃飽了,就四腳朝天睡得不省人事。
繞過熊貓園,于熒又踏上那條将近60度的坡,她走走停停,遇到路邊支撐的示意圖便駐足觀看。有的導航欄旁會貼着手寫的書信,有的是給訪客,有的是給動物。于熒一張張看過去,不同筆迹蘊含着相同的感情,其中一張被陽光曬得有些掉色的信紙上寫着:“訪客您好,這是紅山迎來的又一個春天,或許我們已經相識很久,或許您對我們并不熟悉,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期待您去這裡留下或收獲什麼。春天的真正主角是土地,無論是早春的野花野草,還是農田中的瓜果蔬菜,都開始施展自己的法術,讓這裡成為一片生機勃勃的樂園。希望今年在這裡生活的野鳥、小獸與昆蟲都能夠順利繁衍。祝您春天快樂。”信紙旁邊還塑封着小松鼠、小蝴蝶在附近停留過的照片剪影,于熒看了,忍不住笑出聲:“這創意,真用心。”
繼續往前面的場館走去,牆上貼的手寫信紙更加豐富,甚至每一個園區都有專門的地方記錄着“新住客”、“内部動向”和“動物轉移”,通篇沒有任何錯别字,沒有任何塗改痕迹,整體浏覽下來十分舒暢美觀,每一個筆劃都是對動物們的滿腔愛意。聽到旁邊準備留字條的遊客問朋友某個字怎麼寫,于熒好像明白為什麼導師如此刻意培養自己的手寫習慣了。
随着遊客越來越多,于熒漸漸被人群裹挾着移動,她不太想穿越層層疊疊的人群擠到前排,于是繼續貼着牆根看展闆,其中一塊嶄新的木制闆子上用光亮的白油漆寫着:“任何在紅山生活過的物種都成為了生态系統的一部分,我們記錄他們的名字,留下他們存在的痕迹,希望他們來去自由。”于熒帶着悲傷的情緒将“來去自由”四個字細細摸過,不由得苦笑:“真的假的啊……”
她看完拐過彎,來到一片像菜園的地方,菜園周圍的圍欄不高,上面貼滿了刺猬的照片,但于熒找了半天,沒發現刺猬的痕迹。正當她疑惑時,一個藍色的标簽吸引了她的注意。标簽看上去是便利貼的材質,它被剪成刺猬的卡通形狀,邊緣有一道淺淺的鉛筆勾線痕迹。上面同樣手寫着一句話:“刺猬花園中的刺猬已經通過放歸評估,放歸回到野外了,所以現在裡面沒有刺猬哦~”語氣輕快俏皮,十分可愛。
除了這些十分溫暖的話語,展闆上還經常寫一些科普,比如:“揚子鳄的冬眠時間”、“貓尾會說話”等,院内還時不時出現“拒絕動物表演”的宣傳闆報,闆子上畫着一頭小熊,嘴巴被紅色的布條捆住,露出無助的眼神,它的爪子拍打着表演道具,指甲縫裡滲出森森血液。這樣的畫面讓于熒總想到修澤帶她常去的鬥獸場,裡面的動物穿着奇奇怪怪的裝束逗人開心,有的和更兇猛的物種進行打鬥,赢者活,輸者死。可能于熒的表情過于冷酷,旁邊坐在嬰兒車裡吃棒棒糖的小孩被吓得大哭,沖一旁給她沖奶瓶的媽媽伸出了胳膊。
路過狐園,于熒和處理完難産拎着醫藥箱出門的葉箫打了個照面,葉箫看到她精神煥發的樣子松了一口氣:“你沒事真的太好了。”寒暄過後,于熒試圖從葉蕭那裡問出點有關于海燈的情況,可葉蕭一聽海燈的名字,對這個問題退避三舍,不停轉移話題。于熒看破不說破,或許,從秀容府和葉蕭相遇,就是江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她徹底看清了自己對江甯的價值,不再逼迫自己追尋真相。
盡管拒絕了江甯,不再和他回他家。但于熒還是會偷偷給海燈父母寄去龍城的特産,快遞單上寄件人雖然是化名,二老還是知道是誰寄來的。
有一天,于熒洗澡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倉庫項鍊落在江甯家客房了,她看了下江甯的行程,确認江甯出差,便一個人跑到江甯父母的家門口,按門鈴後無人響應,她不停向院内張望。
江柯拎着買好的菜,和海嫣相互扶持,步履蹒跚地靠近門口,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窩在牆腳。看到小姑娘孤獨的身影,老夫妻面面相觑,緩緩向蹲在地上發呆的女孩靠近,聲音慈祥而溫柔:“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呢?”于熒擡頭:“叔叔阿姨?實在不好意思叨擾了,我把東西落在客房抽屜了,我想來取一下。”
夫妻倆把于熒帶進屋,給她準備好暖和的茶水,于熒看到老人手裡除了菜,還拿着藥——癌症晚期緩和病症的藥。
江柯一邊擇菜,一邊溫柔地和幫忙的于熒聊天:“你好久沒來了,我們很想你。”
“我本專業任務多,有點抽不開身。”于熒對叔叔禮貌微笑,但言語中很是疏離。
海嫣給于熒放好茶水,也加入擇菜:“孩子,我們知道江甯的心意,也知道你避嫌是為了你們好。海燈是海燈,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你是你,你還有自己的快樂和幸福去追求。這點是江甯考慮不周了,我們代他向你道歉。”
聽到這裡,于熒反應過來叔叔阿姨其實一直知道自己不是海燈,她反而有些局促不安:“叔叔阿姨,能與您女兒擁有一張臉,給你們帶去快樂,我也很高興。”
“沒錯孩子,這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沒有人是完美的,你不用給自己套那麼多枷鎖,你對得起自己的心,就夠了。”于熒的理性讓江柯十分動容,他向她傳遞着溫暖的諄諄教誨。
海嫣摸摸于熒的頭:“院子裡的車厘子我們都摘下來了,要不要留下來吃個午飯,飯後我們把車厘子都吃掉?”
于熒眼睛亮了,欣然接受。
擇完菜,江柯在海嫣的幫助下系上了圍裙:“今天我倆下廚,讓你嘗嘗我們的手藝。”于熒心裡很輕松,立馬笑着站起身:“我幫你們吧。”
吃過午飯,于熒困意上頭,她強打精神照顧江甯父母回屋午睡。關上卧室門,她則抱着海嫣洗好的一盆車厘子,不知不覺吐了一垃圾桶的果核。她窩在沙發裡困意混沌,一覺就睡到了晚上。再次睜開眼,于熒看到屋裡光線昏暗不由得蒙了,而自己肚子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蓋上了小被子,拖鞋也被脫下放在腳邊。
她摸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下來。轉頭喊了聲叔叔阿姨,沒人回應。她起身跑到江甯父母的卧室,敲了敲門,屋裡沒人回應。她再三表示自己要進來了,還是沒人回應,于是她推開了卧室門。
江柯海嫣在床上睡得很安詳,他們的手相疊在一起,下邊是個相框。于熒小心翼翼把相框拿出來,翻過正面,是那張背後寫着愛妻海燈的照片。于熒愣在原地,心跳開始加快,劇烈的窒息感籠罩全身。
這時江甯突然從門外進來,看到捂着心髒深呼吸的于熒有所詫異,于熒立馬擺手解釋:“這……不是我做的……”
江甯把相框從她手裡拿去,倒扣在桌面上:“沒事,我知道發生了什麼,謝謝你陪他們走完最後一程。”
葬禮結束後,于熒一路上沉默不語,江甯以為她心髒還不舒服,默默給于熒遞了一杯水。于熒看着他不出聲,也不伸手,她企圖從江甯關心的眼神中看出一點不屬于海燈的溫柔,隻是因為自己這張臉,江甯現在站在身邊,給她遞來溫熱的水。那這張臉沒了呢?
想到這裡,于熒越發冷淡,她還是沒有接過溫水,仰頭看着江甯問:“海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想聽聽她的故事。”她看着江甯的眼睛,發現他不敢直視自己,嗫嚅了半天硬是沒說出任何話來。于是她試探性問道:“所以你做這一切,隻是因為我和她長得一樣,沒有人比我更合适安撫老人,給他們送葬對嗎?”江甯眼裡星星點點,于熒眼裡都是對他回應的期待。他在這一刻想了無數理由和借口,都被自己默默否決掉。他想了很久,還是保持沉默。
于熒看他實在為難,大方地大手一擺,給江甯留下一個從容的背影:“記得結這學期的工錢,我這兒都有數,補助不許少算。”臨走她又補了一句:“對了,我寒假要出差,很忙,顧不上你這邊。你可以準備開始招聘假期實習生了。”江甯手握逐漸發涼的水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知道于熒現在急需要一個解釋,可是自己說什麼都不合适。
于熒一回宿舍,看到舍友在打電話,她雙目通紅,不停解釋什麼,看見于熒進來下意識把臉轉了過去。
“我知道你急,但我這兒也沒多少了,我都不敢随便答應朋友的聚餐什麼的……”舍友逐漸哭出了聲。
于熒眨眨眼,印象裡舍友每天早出晚歸,除了每天上課學習就是不停的兼職。有時候她睡覺的時候舍友還沒回來,一睜眼舍友已經離開很久了,她都不知道對方是幾點回來又是幾點走的。
隻聽舍友繼續哭:“我學費住宿費是助學貸款,生活費都是自己打工賺的,我也努力讓自己健健康康的不給家裡添麻煩,也從沒要過家裡一分錢,已經很懂事了吧?我現在還在讀書,之前攢的積蓄已經全都給你了,你這一下子又讓我拿十幾萬我從哪給你拿啊?”
于熒看着舍友逐漸崩潰的樣子,自己已經聽了一大半,感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思索一會兒,把舍友手機奪過來,在舍友驚訝的目光裡笑着:“喂,是叔叔阿姨嗎?”
“我是她媽媽,你是誰?”
于熒努力擺出一副甜美的笑容:“我是她舍友,是這樣的,之前她借了我幾萬塊,我現在着急用,問她總說再過兩天。可誰的錢都不是白來的呀。我問了她好幾次,她一直說沒錢,我這邊已經急到不行了,隻能來問您要了。”
“她不是說有打工嗎?肯定還有呢。”
“我不管她有沒有,我之前因為生病欠了醫院很多錢,醫院說再不交錢,就隻能給我停藥了。她反正是各種借口拿不出來,要不是看到她聯系家裡,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呢。我給您個卡号您把錢打過來吧,她現在已經因為錢得罪一大票人了,您也不希望她一個朋友都沒有吧?”于熒信口胡诹,舍友捂着臉坐在一邊,看不出什麼情緒。
“死丫頭賠錢貨,說的那麼好聽,正經地方總是使不上力,還盡找事。”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罵聲,于熒翻了個白眼。
不一會兒,于熒的賬戶收到打款,立馬咧出個笑容回應電話:“好的阿姨,錢收到了。謝謝您,還得是您,您做人這方面就是比她強。”
“把電話給那死丫頭。”于熒把電話放回舍友手裡,舍友紅了眼眶,但看到于熒将錢款全打給了自己,瞬間睜大了眼睛。
電話另一邊的聲音依然憤怒:“那十幾萬你趕緊想辦法,别給我惹是生非,否則你看着辦。”話畢,電話被那邊瞬間挂掉。
于熒摸摸鼻子,心虛地說:“這招隻能用一次,現在我們都有對方的小把柄了,願不願意繼續做朋友,随你。”
舍友擺擺手,苦笑:“我媽讓我給弟弟準備結婚的東西,可是我也沒結婚呢,她怎麼不替我考慮考慮。”
“這些……我不太懂。”于熒一臉茫然地努力聽懂舍友想表達什麼意思。
“你家會把所有的資源都傾向男孩子嗎?”舍友擦擦眼淚,委屈地問于熒。
“我隻有一個養母,我家也隻有我一個,這些東西還真不太明白。我隻知道,你有選擇讓自己過得開心的權利。”于熒誠實地說。
“真是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舍友眼中又沽湧出一大串淚珠,笑得極其悲傷,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平時用來補充體能的巧克力,放到于熒手裡:“有了這筆錢,我總算能松一口氣了,謝啦。”說完舍友把吃空的泡面桶十分潇灑地丢進垃圾桶。
于熒拆開糖果的包裝袋,小心放進嘴裡,巧克力的味道醇香濃郁,裡面還有細碎的榛子。原本是可口的休閑糖果,此時卻像極了每個人光鮮靓麗的背後,都擁有難以直接消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