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季雪登機前,于熒收到江甯發來的一條消息,讓找邊境另一邊的指定商人買一批翡翠,于熒回了收到就關了機。飛機很快就進入平流層,窗外的陽光在靜止的雲海撒了一層淡淡的金。控雨需要随着氣流聚集水汽,雲朵是從手中慢慢膨脹起來的,而高空的雲靜谧,永恒,久久不散。季雪逐漸失神,似乎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她拉上窗簾,看向旁邊睡得流口水的于熒,失笑地幫她調整睡姿。
春城名副其實,剛下飛機,于熒就感覺到一股潮濕的花香撲面而來。她揉揉眼睛,感覺自己簡直來到了植物們争奇鬥豔的狂歡之城。山茶站在機場出站口,托着極其嬌豔的巨大花苞載歌載舞,歡迎五湖四海的遠方來客;玉蘭站滿道路兩旁,白色的花瓣攏成一團團雲霧般的燈。負責接機的春城行政助手手捧一束旺盛的百合迎了上來,百合見到貴客,拼命散發出幽幽清香,恨不得讓對方帶着自己的祝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去往城魂滇羽工作室路上,于熒發現道路中間是被鮮豔的杜鵑花隔斷的,它們在川流不息中堅守崗位,用葉子記下每一輛違停或違規變道的車輛,它們不會說話,用行動默默表達着對這座城市的愛。每過一個路口,都有穿着長裙的男孩或女孩,他們手上戴着一串粉紫色報春花,用手語給過路的人遞上一杯清熱瀉火的花茶。一個準備上班的姑娘看到送茶的小女孩頭上的發簪歪了,順手幫她扶正,小女孩從手串上摘下一片心形的粉紫色花瓣,凝結了自己的祝福後慢慢松手,花瓣繞着姑娘飛了一圈,最後化為一抹鮮亮的粉塵,消失在姑娘周圍。“這個姑娘可能會幸運一整天了。”季雪順着于熒的目光看去:“人類獲得報春花的喜歡相當不容易。”
車子不斷靠近滇羽的工作室,道路兩邊逐漸開滿了各色蝴蝶蘭,片片花瓣就像即将振翅而飛的蝴蝶,抱着綠色的花莖輕輕搖晃。不多時,車子就停在一座木屋前,木屋陽台上開滿了藍紫色的龍膽花和綠絨蒿。季雪給于熒介紹了一路哪種花是什麼名字,于熒隻一個勁點頭,但根本沒記住誰是誰。
似乎聽到有人來了,頭上打着繃帶的滇羽慢慢從屋裡走出:“請問是魚茔來了嗎?”季雪見她這副模樣,趕緊上前扶住她的手,擔憂地說:“邊境那邊又開戰了嗎?”滇羽輕輕拍拍季雪的手,示意自己沒事:“還是老樣子,我都習慣了。”說完,滇羽熱切地看向于熒的生面孔,于熒感受到對方的親切,立馬打招呼:“前輩您好,我就是于熒。”
滇羽一聽,激動地握住于熒的手:“你……你還記得藍羽嗎?”說着,她從自己翠藍的袖子裡掏出一根翠藍色羽毛,于熒看着這羽毛陷入沉思,忽然想到什麼,驚詫地擡頭:“你是鳳的後代?”
“是的是的,祖姥姥去世之前,一直念叨您的名字。”滇羽緊緊握住于熒的手,仿佛見到了恩人:“你當初還她自由,她一直很感激。”季雪聽到滇羽和于熒居然還有這層關系,不由得感歎世界真小。經過熟悉,于熒好奇地問:“話說……你們春城生命真會給人下蠱啊?”
“說實話,所謂蠱毒其實是食物中毒,畢竟有些不可食用蘑菇還沒被發現登記……它們基因突變的速度太快了。”正說着,滇羽伸出手往院子裡射了一枚孔雀羽箭,正在采蘑菇的一個小雄孔雀頭上的翎毛吓得登時豎起來。滇羽勾勾手指,射在他身邊的孔雀羽箭應聲回旋,回到她手裡。滇羽溫柔提醒:“别碰那個紅的,摘旁邊那個白色的。顔色越鮮豔的蘑菇,毒性就越強。記住了嗎?”小孔雀聽了,瞬間放棄眼前長滿花瘤子的紅傘白杆,轉而把旁邊低調的白色蘑菇摘了下來。
滇羽握着于熒的手,語重心長道:“你和季雪去了哀牢山,一定要聽領隊青琅玕的。她不讓你碰什麼,你們就千萬别亂摸。”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人類和城魂幾乎水火不容,能不顧種族結為夫妻的更是少數。而完成人類工作使命,拒絕調動升遷,留在城魂身邊繼續為城魂無償服務的更是鳳毛麟角。于熒看着春城之前的行政助手熟練地給滇羽拆紗布、清洗傷口、換藥然後重新包紮好,無比震驚,她偷偷問季雪:“剛剛院子裡的小雄孔雀不會就是這兩位的孩子吧?”季雪壓低聲音回答:“即便同時以人的形态結合,人和動物也是無法有正常存活的後代的。是滇羽丈夫甘願放棄自己的血脈,陪她一生一世一雙人。院子裡那個是滇羽新收的學生。”
“可人類軀殼不永生啊。”于熒驚訝地睜大眼睛,季雪見怪不怪地說:“所以說,他們很幸運。”這時于熒不知想到了什麼,不過大腦地問了一句:“那魚和石頭呢?”看到她耿直的表情,季雪眼珠一轉,笑得不言而喻:“你喜歡上石族人了?”于熒的臉瞬間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我就是好奇而已……你不要轉移話題好不好?”季雪看破不說破,誠實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沒見過不敢給你瞎說。”
在領隊青琅玕的帶領下,于熒和季雪正式踏上去春城的哀牢山腹地的旅程。于熒裹好專業的沖鋒衣,問季雪:“我需要做什麼呢?”
“我取茶苗的時候,你幫我護法。”季雪一身白衣,走得十分悠閑。
“東皇茗為什麼非複活不可呀?”于熒不解。
“因為植物和動物不一樣,動物獲得永生完全是概率問題,而植物全員天生永生。如果人類和動物真的徹底滅絕,植物才是世界的主人。”季雪嗅了嗅充滿瘴氣的叢林,繼續說:“我們需要借助目前已知的東極星力量,破譯更多植物的語言。”
之前龍城的棗樹集體罷工,無論派了多少人類農學專家,他們都與說家族方言的棗樹族長無法溝通,如果有了植物家族的王,這些問題應該就很好解決了。想到這裡,于熒又開始想念冰原,想念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女人。
“不過這兒都是植物,能有什麼……危險的……”話音還沒落,于熒就看到一條有她腰粗的黃金蟒正盤踞在面前的樹上沖她和季雪吐蛇信,布滿鱗片的身體在幽深的密林中泛着陰森的金光。于熒被金蟒冰涼的雙眼瞪得發毛,立馬站直了身體:“叨擾了……前輩……”金蟒盯着她不動,但收回了蛇信。
領隊青琅玕對着黃金蟒深深作揖,黃金蟒慢悠悠竄上了更高的枝頭,消失在三人眼前。感覺于熒驚魂未定,青琅玕語調活潑了些:“因為人類曾經傷害過它們,所以它們對人不是很和善。不過二位是藍鲸和狐狸,隻要不是主動攻擊或是它們正好饑餓,它們就不會輕易傷害你們。”
于熒摸了摸汗毛倒豎的胳膊:“那我希望它們在這裡不愁吃喝。”
“怕了?”季雪笑着說。
“我一頓能吃三頭熊,要怕也是它們怕。希望它們别長得太瘦,把我餓着。”于熒話音剛落,青琅玕沖于熒比了個大拇指。一路上她們三人邊走邊聊,于熒提起話茬:“青青,你是什麼石頭啊?”
“孔雀石。”青琅玕開心地原地轉了個圈,翠綠的絨裙像是盛夏荷塘裡的荷葉:“怎麼樣,我裙子顔色不錯吧?”
“像天鵝絨一樣,真美。”于熒不吝誇贊,她繼續問:“之前有人來過這裡嗎?”
“每年都有人來,但是基本上都被缺氧窒息死和低溫凍死了。還有人去的地方比較深,通通被守護京上的使者吃掉了。”青琅玕仿佛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
“就這都阻止不了他們進來的勇氣,人類真的是執着又偏激。”
“本來這裡是無人區,有段時間不知道誰講了個故事,說有人把金銀财寶藏在山裡,引得人類前仆後繼地來。這裡鋪天蓋地都是遠古植物,尋找代價那麼大,追求财富的人隻是給别有用心的人當槍使罷了。”青琅玕對于熒的話表示贊同。
季雪笑笑:“現在可不行了,要是真有人想來,整片山頭都能被瞬間夷為平地。”
随着三人越走越深,密林裡的陽光越來越暗,溫度也降到冰點以下。季雪變回半人高的九尾狐,讓于熒背着走,九條尾巴紛紛纏住她的上半身。于熒在天織的棉花庇佑下,原本還覺得氣溫尚可忍受,但觸碰到狐毛後,身上瞬間暖和了起來。在雲山霧罩般的毒瘴中,于熒身上充滿了力量,眼前一片清明。看着不受極度低溫影響,宛如活地圖一般帶她們輕松穿梭迷霧林海的青琅玕,于熒不得不承認石族真是天生的地質學家。
路上三人碰到一大片輕紗墜地般的草坪,于熒凝了一根冰條,正打算把這透明的紗挑開,青琅玕連忙阻止她,随後繼續呈作揖狀大聲說:“狼婆婆,不好意思打擾了。南北極星要去取京上的心髒,複活京上,麻煩您放行。”
于熒正奇怪這紗和狼有什麼關聯,隻見草木深處升起一雙充滿殺氣的眼。那眼珠子目測足有于熒腦袋那麼大,那雙冷焰一般的眼睛似乎正在發出凄厲的狼嚎。可随着眼睛不斷平移靠近,于熒這才明白自己聯想錯了,這擁有一對冷月般的眼珠的生物不是狼,是狼蛛。
出發前,玳瑁曾抓着軍事科普書,給她科普軍事武器:“坦克銅牆鐵壁,足有三人高,履帶可到達你的下巴,伸出去的炮筒可以準确擊打幾百米開外的目标,瞬息之間就能完成愚公移山的夢想。”此時的狼蛛就像一台靜音運行的坦克,可以悄無聲息地把藍鲸推成生魚片。她撐着八條碧海樓圓柱形承重牆一般粗的腿慢慢挪動,那插滿“鋼筋”的腿部恍然就是到達于熒脖子的履帶。而她兩隻冷白的雙眸,好像下一秒就要發出兩道殺人于無形的激光,所到之處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站在她面前,于熒感覺自己就像一隻站在老鷹面前的雛雞,不知道變回藍鲸後,自己能不能找回一些可以與之匹敵的身形與氣場。
發現于熒吓得發呆,腿釘在原地,身體繃得僵硬,狐狸伸出毛茸茸的頭蹭了蹭于熒的臉頰,才給于熒拉回神。青琅玕用于熒聽不懂的語言和巨型狼蛛洽談着,于熒不禁懷疑,自己的老祖宗确确實實應該是書裡寫的那樣,身長不知其幾千裡也。
青琅玕笑着摸摸狼蛛鋼筋一般的腿毛,狼蛛眨眼之間變成了一個遲暮的老婦人,于熒這才在她們之間找到一些身份認同感。老婦人充滿戒備的冷眼看了看于熒背上悠哉晃腦的九尾狐,又審了審已經說不出話的于熒,手向後一甩,覆蓋的灰紗軟軟掀開,露出綠到發黑的密林甬道。
青琅玕沖于熒招招手,于熒緊緊抓住季雪毛茸茸的狐狸胳膊,小心翼翼挪步。在經過老婦人時,于熒禮貌地沖她笑笑,老婦人用沙啞而渾厚的聲音說:“鲲的後代……”于熒沒聽清她說什麼,露出迷茫不解的表情,青琅玕幫她翻譯:“婆婆說,你是鲲的後代。”狼蛛又嗫嚅了起來,于熒聽着這語言像是咒語一般。青琅玕繼續給于熒翻譯:“婆婆說北冥變成海底城前,是鲲用嘴護住了無數種族的孩子,變成鵬飛往南冥,救了遠古的世界,他是英雄。”
于熒難以置信,自己居然還能聽到老祖宗的故事,更不敢相信自己身體裡居然還流着英雄的血。她飽含熱淚,不再恐懼狼蛛婆婆堅韌的身體。婆婆向她們擺擺蒼勁的手,示意她們快去快回,在這哀牢山裡待的越久,對她們越不利。
半路歇息時,于熒把倉庫打開,喂了季雪一整隻烤雞,她則吞了一大盆活蝦,保持體力。青琅玕檢查身上是否有磕碰,給于熒解釋阻攔她動作的緣由:“狼婆婆的蛛網是有劇毒的。如果貿然觸動,毒素會變成無數納米級的蜘蛛鑽進你身體所有有孔洞的地方,從皮膚啃咬到骨髓,在頃刻間生命變白骨,體質差一點的連骨灰都不會有。”聽完,于熒幹巴巴地啃着蝦,原本從狼蛛婆婆身上感受到的一絲親切感瞬間蕩然無存:“我現在感覺我就是滄海裡的一顆蝦米,婆婆壓迫感太強了……這後邊還有多少遠古神啊?”
“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會為難你們的。”青琅玕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脯。于熒閉了閉眼,腦袋已經麻木了。
休整完畢,青琅玕從懷裡掏出一隻腹部拖着巨大腫瘤的蜜蜂,青琅玕拍拍蜜蜂囊腫一樣的肚子,輕聲細語說:“熠耀,幹活了。”隻見蜜蜂拍拍翅膀,那腫瘤一樣的肚子瞬間發出熒綠色的光,于熒這才發現青琅玕手裡是隻翅膀巨長但不會飛的螢火蟲。
“這下就不怕看不到路了。”青琅玕把肥胖的熠耀抱在懷裡,綠光足以照亮周邊的路,她開心地說:“你知道嗎?你們石城的江甯也叫過熠耀呢。”于熒看了看表,此時為正午,可她們所在的地方恰似極夜的南極,周圍的遠古植物把天空的光亮遮擋得嚴嚴實實,恰恰應證了那句“自非庭午夜分,不見曦月”。
聽到青琅玕的話,于熒摟緊了在背上吃飽喝足已經睡着的九尾狐:“石族百年一更名,他能選這個名字,熠耀對他的意義一定非同凡響。”
“因為熠耀就像星星,可以在黑夜裡給人指路。他希望自己可以在充滿功利與應試的教育環境中,給真正喜歡讀書的人指引一條看懂自己該何去何從的路。”青琅玕在滇羽工作室無意間聽到于熒在問魚和石頭是否有未來,她覺得自己可以幫江甯這顆金發晶一把。于熒笑笑,可惜自己隻是一個擁有相似皮相的替代品罷了。如果江甯不是因為喜歡于熒才對她百般照顧,就算強迫自己忽略這些芥蒂,她一定不會開心幸福。扇貝可以把沙子變成珍珠,人可以因此對它千般萬般好,但疼的永遠是它自己。她不願為了喜歡向自己介意的現實妥協,也不會為了男人向自己的欲望妥協。
見于熒不搭腔,青琅玕趕緊轉移話題:“擡腳擡腳。”于熒驚醒,突然發現自己腳下有片磚頭壘成的台階,那台階很奇怪,中間高,前後低,隻有一級。正打算問青琅玕建造這東西有什麼意義時,那級台階下方長出了又粗又密的觸角,把“台階”頂起來,慢慢向前蠕動。青琅玕抱歉地說:“蜈蚣叔,不好意思啊,打擾您休息了。”看到蜈蚣身下密密麻麻數不清的腿,往樹林深處鑽,于熒眼前瞬間模糊一片,雙腿止不住地發軟。青琅玕立馬扶住于熒搖晃的身體:“蜈蚣叔年紀大了,身子骨很脆,你倆要是踩上去,他脊柱會嘎巴斷掉。”
看于熒調整好了,青琅玕抱緊發光的熠耀輕聲說:“前面是血藤,它會随時生長和枯萎,改變路的走向。你等等要拉緊我的手,别亂跑,哪怕它開始攻擊我們,也不要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