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甯望着祖父斑白兩鬓,終沒再出言辯駁,拱手行禮出門。
……
先前的飛雪,已積少成多,将天地間都鋪起一層銀白。
寒風也冷硬起來,如刀削般,劃割着魏清甯的面頰。
她漫無目的走在漫天雪地裡,身後留下一串零落腳印,最終走進梅園。
梅園裡,臘梅迎風傲雪而開。清冽梅香,滌蕩進魏清甯鼻尖,沉重思緒稍稍得到緩解。
而後叫來遠遠跟着的福興,“将糕點給我,你到前頭去聽聽。”
穿過梅園,魏清甯往母親的院落走去。
還沒走進,遠遠就能聽見一片談笑聲,是母親與妹妹的。
院内粗使婆子丫鬟都被打發走了,這會并無人來迎魏清甯。
她在門前停下腳步,思忖着要不要等會再來。
幼年時,為着不讓外人生疑,母親會刻意回避她。哪怕那時她年紀小,無比渴望母親懷抱,也從來盼不到。
長大後,她懂事了,便不再奢望。母女感情也越來越淡薄。而母親與妹妹,則日漸親近。
考慮到妹妹出嫁後歸家一趟不易,魏清甯不想平白去掃興,決計先回自己院中。
恰是這時,魏母詢問:“王爺待你一切可都好?”
魏清漪壓低了聲音:“母親,清漪愚鈍,還請您教教女兒吧。不隻是王爺白日政務繁忙的緣故,鮮少與女兒親近。反倒是晚上,熱情非常……”
“你是說,清甯她有意親近晉王?”魏母詫異問道。
魏清甯頓住腳步,母親和妹妹,竟是這般揣度她的麼?
她垂眸凝着滿地白雪,隻覺眼前白茫茫一片。
不料,魏母轉而出聲否認:“不可能,她不是那種人。”
魏清甯意外擡眸。
母親這是……在為她說話麼?
然而,魏母緊接着又道:“她早已習慣世子的養尊處優,性情近乎冷血,又豈會為着兒女情長放棄爵位?你别忘了,大婚那日,她是如何從魏朔手中奪權的。”
“母親說的是,女兒初當新嫁娘,手忙腳亂了。多虧有母親您作軍師,清漪方能心裡踏實。”
魏清漪嗓音甜甜:“您是不知道,這幾日,清漪别提多想您了。這不,早早去鴻福記買了您愛吃的栗子糕。張嬷嬷,快些端上來。”
“是,老奴這就去。”
張婆子誇贊不斷:“這每一塊栗子糕啊,都是咱二姑娘親手挑的,夫人定要多吃幾塊。”
“還是清漪最知道疼人,母親有你這個女兒啊,真真是能多活十年。”魏母滿是欣慰道,“母親也備了你最愛吃的羊奶酪,先喝上一碗墊墊肚子……”
屋子裡,母慈女孝的溫馨笑聲,再度響起,無比歡愉。
可聽在魏清甯耳朵裡,則顯得尤為刺耳。
她拿着栗子糕的手,無意識攥緊,攥得栗子糕稀碎。
随後,漠然走出院落,将栗子糕随手丢掉。
冷血無情之人的物件,反正也不會被稀罕。
哪怕,其實是她先一步,從鴻福記打包的糕點。
雪下得更大了,沉沉墜落着。
行走在呼嘯風雪裡,魏清甯視線幾乎被遮蔽,以至于一時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小的見過世子。”
晉王的那名親衛,忽然拿着一油紙包走近,“先前小的護主不力,多虧世子保護王爺,白糟蹋了您的燒鵝。小的又重新買了一隻,還望世子别嫌棄。”
“……有心了。”
魏清甯怔然一瞬,伸手接過油紙包。
沉甸甸的,還有些燙手。溫度隔着油紙,徐徐溫暖她被凍僵的手掌。
知道她喜歡吃燒鵝的人,并不多。
母親妹妹不知,這個當時不在打鬥現場的晉王親衛,自然更不會知。
魏清甯再度望着這漫天的白,眼前浮現出那道擋在她與陸昭之間的,月白欣長背影。
想起,最後那句沒跟祖父說完的話——
可是适才,晉王他的确在力保她來着。
……
午膳擺在外院飯廳,男女分席。
因着晉王駕臨,席面堪比除夕家宴。珍馐佳肴,各式美酒,一應俱全。
晉王與定北侯同坐主位,魏清甯和魏朔分作兩側,再後面亦有魏氏族内的七八名叔伯相陪。
首先敬的,自然是晉王。
但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向敬他酒。
晉王隻喝了定北侯、魏清甯、魏朔的三杯,便以不勝酒力為由,回拒一位旁支叔伯的谄媚。
這叔伯讪讪坐回去,老臉通紅。
但他沒膽子去挑戰晉王和定北侯的權威,加之私下與魏朔走得近,就将矛頭對準魏清甯,“世子,三叔伯敬你一杯。”
酒量大小,亦是男人間互相争臉面的手段。
而魏清甯,一向酒量不好。
往常魏清甯都會婉拒,但今日嘛,三叔伯成竹在胸。
隻要世子敢拒絕,我就質疑他今日借着晉王的勢,故意擺架子。到時候,他不喝也得喝!
豈料,魏清甯異常配合地端起酒杯,且是仰頭一飲而盡。
今日經曆的太多,她如墜寒潭,整個人已麻木。
恰是這烈酒的辛辣,一仰入喉,不斷刺激着心肺,變相讓她知道,自己還活着。
一旁,晉王注意到她的落寞,眼底笑意一凝,但也沒有阻止她的無聲宣洩。
其餘人見狀,眼仁精芒一閃,立馬抓住時機,紛紛起身灌酒。
魏清甯來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烈酒下肚,于苦澀中強尋一絲回甘。
很快酒意上臉,雪膚染上駝紅。平日裡一雙清冷的柳葉眼,流出幾分霧蒙蒙的迷離。
晉王餘光瞥見這般美色,不自覺側目。
若非在場所有人都管她喊世子,他大抵會将她誤認為自己的妻。
他的妻,晚間被折騰厲害時,亦是會露出這般媚态,惹得人愛不釋手。
“來,清甯,兄長也敬你一杯。”
魏朔沒有落井下石,今日皆是那幾人自發之舉。
但既然輪到他這了,也不能平白放過,自然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再者說破天,也不過醉回酒罷了,遠沒有大婚那日的他更丢臉。
怎料,晉王忽然發話:“世子不勝酒力,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端起酒杯,對上魏朔,“本王如今與世子同為連襟,且剛才在街上也多虧世子傾力相護,這杯酒,本王代其喝了。”
晉王笑着說的這話,但空氣頓時冷凝下來。
要真論遠近,魏朔這個族兄可比晉王與魏清甯親近的多。他若喝下這杯酒,是打自己的臉若不喝,便是當衆打晉王的臉。
這般尴尬局面,無疑是晉王在向魏朔發難!
衆人小心翼翼看向晉王,都不敢再動筷子。
尤其帶頭起哄的三叔伯,這會雙腳發軟,背後直冒冷汗。
雖然魏清甯與晉王名義上為同襟,但誰又敢于皇家攀親?故而,他此前并未在意。
但誰能想到,短短幾日,這兩人竟已如此……親厚?
定北侯隔岸觀火,卻也看不透晉王心思,不知他真與魏清甯親厚,還是為了兵權故意發難。
當事人魏朔,還端着酒杯,騎虎難下。
他使勁給對面的魏清甯遞眼色,偏偏那人醉意正甚,一雙黑眸迷蒙無辜地盯着他瞧,“你眼睛抽筋了麼?”
魏朔咬牙切齒:“……沒事。”
最後不得以,他還是喝下那杯酒,隻覺得腮幫子被灼得生疼。
女桌那邊,魏清漪看完全程,心裡仿佛有一團怒火,要炸裂開來!
但在魏母跟前,她仍表現得很懂事,“母親放心吧,清漪牢記您剛剛的話,不會再多想的。”
“應是就如王爺所言,剛才在街上,清甯于他有救命之恩的緣故吧。”
但其實,瞧着晉王如此袒護,魏母此刻也有些動搖。
要不是深知,以魏清甯的性子不會亂來,她當真會以為晉王被勾了魂。
“你放心,等會母親會再去同她說道說道。我的話,她不敢違逆。”
“多謝母親。”
魏清漪似悲傷垂頭,實則暗暗勾唇。
魏清甯,你不讓我好過,你也休想好過!
……
屋外,雪勢減小了些,但仍錐心刺骨。
瞧着魏清被衆人起哄灌酒,福興早就心疼不矣,得到吩咐後,立馬扶起自家世子走出來,一刻都不願多待。
“魏朔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以為院中無人,他開始罵罵咧咧:“老子詛咒你等會出門就滑倒,栽成狗吃屎,栽掉兩顆大闆牙,以後喝酒漏風,吃肉不香……”
殊不知身後,以出來醒酒為由的晉王,由親衛撐傘,津津有味聽了一路。
直到路過梅園,魏清甯指了指涼亭,“扶我去那吹吹風,酒便醒了。”
福興知道世子每當心情不好時,就喜歡一個人在梅園坐着。
“那奴才去拿件厚實大氅來,去去就回。”
福興扶魏清甯坐到涼亭,轉身沒走多遠,“王爺?”
“你自去你的。”
晉王擺手命他退下,也讓親衛在原地等候,獨自負手走向涼亭。
涼亭三面被紅梅掩映,一面雪幕紛飛。
視線穿過雪幕,依稀能瞧見向來背脊筆挺的少年,醉卧石桌,罕見地露出一縷頹廢。
“怎得不回房歇着?”
瞧着那被北風吹鼓的竹葉青單衣,晉王站到了少年的北側,溫聲問道。
“……王爺,您怎麼也出來了?”
少年掙紮着想站起身,又頭重腳輕地跌坐回去,隻得以手撐頭,勉強擡眼相對。
水眸懵懂純淨,面若桃花顔。
晉王看在眼裡,一時失神。
是啊,他分明沒醉,為何也出來了……
“我知道了,王爺是來找微臣要燒鵝的。”
醉酒的魏世子,少了些家國天下的大道理,多了些調皮的孩子氣,“但這隻燒鵝,與先前那隻不同,王爺吃不得。”
晉王被她逗笑,索性順着小醉鬼的話茬,“如何吃不得?分明你答應讓本王沾光嘗嘗的。”
“先前那隻是答應王爺了,但後來這隻是王爺的謝禮。” 小醉鬼言之鑿鑿:“哪有人将謝禮送出去,再去讨要的道理。”
“你倒是沒全醉糊塗。”
聽聞“謝禮”,晉王裝滿小醉鬼的桃眸裡,多了些笑意,也多了些深意。
他徐徐開口,嗓音溫柔:“那你且說說,當時為何要救本王?”
“那王爺,又為何幫微臣擋……擋酒?”
其實魏清甯本想問,他為何幫她擋住陸昭。
可話到嘴邊,又心有戚戚地咽回去……
“嗚嗚——”
一陣北風呼嘯吹過,兩人都沒再說話。
頭頂一簇簇紅梅枝攢動,漫天花瓣,于兩人之間缤紛飄落。
卻沒能隔斷,兩人深望彼此的視線,相護拉鋸的視線。
直到一片梅花瓣,落在魏清甯纖纖長睫上,有些氧。
她拈下那片花瓣,細細摩挲在指尖,輕聲說道:“微臣當時沒想到太多,救人于危難,無需理由。”
不是因為他是晉王,所以她才舍身相救。
也不希望因着莫須有的忠心,讓他的答案,摻雜馭臣功利之言。
她想聽,他的實話。
魏清甯再擡頭時,晉王眼底那叫人看不透的深意,已然退卻。
他轉身背對着她,看向亭外一望無際的白,“為報救命之恩,本王适才說過了。”
“你救本王一命,本王還你三重謝禮。除去燒鵝,和擋酒,你還可再提一個要求。”
“嗯……”
原本這問題就是個幌子,可真得到這樣的答案,她莫名有些傷感。
魏清甯也看向亭外,梅園對面,便是歸雲齋。
或許,祖父觀點是對的。
“微臣不敢居功,效勞殿下是應該的。隻求日後微臣不慎犯罪時,您能對侯府網開一面,可以嗎?”
聞言,晉王負在身後的右手,悄然攥緊。
若來日他登基,這個請求無異于是一塊免死金牌,充滿了功利與算計。
偏偏她說這話時,一慣清淡的嗓音裡,流露出絲絲傷感。
晉王倒底是轉過身去,也恰好瞥見那微醺绯紅小臉上,潸然而下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