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飛雪的梅園涼亭内,魏清甯眉眼低垂,凝着滿地梅花殘瓣。
而晉王便凝睇着賞梅之人,久久默然不語。
印象裡,這個雪胎梅骨的少年,還是頭一次露出脆弱模樣。少年似在賞梅,又或顧影自憐……
晉王清楚定北侯的立場,也猜得出少年因護他而備受責備。
他握緊的右手,徐徐松開,“你當真想好了?本王更願意,你為自己求些什麼。”
那些各自為政的侯府旁支,實則配不得這份赤子之心。
“微臣此生惟願,侯府清明長甯。”
吹了半晌的冷風,魏清甯醉意清減了些。她強忍住太陽穴的酸脹,起身拱手,堅定說道。
“……好,如你所願。”
晉王和煦的嗓音,蓦然低沉幾許。
而後轉身踏入風雪裡,漸行漸遠,再未回頭。
薄涼的雪花落在他眉間融化,絲絲冰意,叫人越發清醒。
這般也好,自此兩不相欠。他的世界裡連血都是冷的,本就不适合貯存溫情。
……
晉王走後不久,福興小跑着送來大氅,“世子,二姑爺來了。”
二姑爺楚為,乃是魏清甯庶姐的夫君,寒門進士,如今擔任正九品大理寺司務。
雖身份不高,但要比出身世家的嫡長姐夫更通達明事理,與魏清甯關系更親近許多。
“何時來的,怎麼沒早點通禀于我?”
魏清甯披上大氅,一路走回自己院子。
“清甯,我還以為你要陪晉王和祖父商量要事,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
楚為一襲水灰色大理寺官袍、腰别佩刀,笑着起身相迎。他個頭隻略高于魏清甯,但身姿更勁壯。
“午膳醉酒,再過去有些不合體統。”
魏清甯擺手示意他一同坐下,而後接過醒酒茶,飲上半盞。
其實,她先前喝醉,是有意避開此事。
晉王與祖父存在分歧,她幫襯晉王會讓祖父難做,不幫襯晉王又有失道義。與其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倒不如名正言順地避嫌。
“你這會冒雪過來,可是有重大發現?”
魏清甯放下青瓷茶盞,将福興打發出去守門。
“不錯。”
楚為傾身靠向茶幾另一側的魏清甯,壓低聲音:“我此前查詢父親死因,一直隻盯着卷宗,卻又無機會靠近。今日我偶然想到,可以從大理寺的一些舊人處,尋到蛛絲馬迹。”
魏父當年率領十萬大軍,抗擊前朝蒙古餘孽。眼看勝利在即,卻誤入敵人埋伏,身首異處。皇上震怒,雖未削爵,但也因此冷待定北侯府。
然而定北侯最清楚自己兒子,絕不可能作出如此莽撞之舉。加之當年大理寺草草結案,更是叫人不得不生疑。
“正好有個門房在大理寺待有十來年,還真就從他嘴裡問出來了。”楚為繼續道:“據他回憶,十六年前春日,大理寺當時人員變動頻繁。”
“春日……”
魏清甯咀嚼着這時間點,“父親之事正月結案,春日大理寺人員頻繁變動,的确蹊跷。”
她微微颔首,肯定楚為所想,“這門房可還記得,當年離開的都有何人?”
“其中一人,正是負責卷宗之人。隻可惜,”楚為搖頭歎氣,“時隔多年,也不知這人是生是死,是否還在京城。”
魏清甯:“咱們且先找找看,不行再換對策……”
“世子,夫人請您過去一趟。”門外傳來福興的通禀聲。
“那我就先回了。”楚為有眼色地站起身,“一到冬日你二姐就手腳發涼,正好今日休沐,我回家給她煮鍋羊肉湯。”
見他們夫妻和睦恩愛,魏清甯欣慰一笑:“替我向二姐問好。”
送走楚為,魏清甯再度踏入魏母的院子。
魏清漪這會不在,屋子裡已無歡愉氛圍,魏母肅着臉坐于主位,“你公務繁忙,母親就長話短說。如今,你與晉王關系如何?”
魏清甯眼神一黯,語氣怅然:“母親以為,定北侯世子該與自己妹夫,關系如何?”
如今這不清不楚的關系,又拜誰所賜?
“母親知道你有分寸,但今日瞧着,他對你過于關切了些。”魏母開門見山,“為以防萬一,往後你還是離他遠些。都察院那麼多案子要查,你左右換成别的也一樣。”
“呵……”
魏清甯自嘲一笑,她是不配得到别人的關心麼?
“我與晉王,問心無愧。您若擔心,大可換人。”
“至于都察院政務,不是兒戲。且此事很可能關乎清漪被劫,我不會輕易放棄。您若有異議,去找祖父便是。”
這些年母親雖然冷淡,但妹妹似小棉襖一般貼心,她誓必要為妹妹報仇。
魏清甯淡淡瞥一眼魏母,起身離開。
“原是為幫你找真兇,”魏母将攢錦屏風後的魏清漪叫出來,“這下放心了吧。”
“……是啊,原來都是誤會一場。”
魏清漪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實則内心警鈴大作!
被山匪傷及小腹,不過是她自編自導的戲碼。雖說事後拿錢打發那夥人離京,但保不準真會被魏清甯發現蛛絲馬迹,畢竟魏青天名号是有目共睹的。
魏清漪急得如坐針氈。
此前身居内宅,她哪裡料到晉王與魏清甯早出晚歸,竟在查龍華山的山匪一事?而且據說,明日就要去龍華山了!
不行,她得派人盡快去核實,決不能走露一點風聲!
……
當日,晉王車架回府,魏清甯并未一同回去。
定北侯将她再度叫去歸甯齋,桌上擺有羊肉湯,燙面薄餅,切成塊的李記燒鵝與香蔥段,“午膳都沒進用幾口,趁熱吃吧。”
魏清甯以醉酒,來規避這場借兵談判,定北侯當時一看便知,就沒攔着。
但自己養大的孫女,哪有不心疼的?
可惜,這都是她的命啊!
“多謝祖父。”
魏清甯心口積壓大半日的悶氣,頓時消減許多。
秉着食不言的禮節,她津津有味進用完大半盤燒鵝,淨手後才問:“最終,您和晉王談得如何?”
“我與晉王,什麼都沒談。”
定北侯面露沉色,“宮裡内侍監傳來口谕,皇上命魏朔率兵一同查辦,務必于兩日内擒獲真兇。”
“皇上主動下旨的?”魏清甯訝然片刻,蹙眉思忖:“難道是……因為錦衣衛今日當街行兇一事,讓皇上心生不滿?”
定北侯看着她,“你也覺得,此事過于巧合了些。”
“晉王多年不得聖心,先前不過閑散王爺一個,如何能驅使得動錦衣衛?”魏清甯還是費解。
“且再看看。”定北侯正色叮囑道:“但不管錦衣衛聽命于誰,你都不可再與之硬破硬。他們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叫人防不勝防。”
一想到魏清甯差點被錦衣衛刺中後心,定北侯爺花白胡須止不住顫抖,“清甯啊,祖父不想再白發人送黑發人。”
“……是清甯魯莽,讓祖父擔心了。”
聞言,魏清甯喉頭酸澀。
也不知從何時起,巍峨如山的祖父,再也抱不動她。
當年馳騁沙場的将軍,已拿不動陪自己出生入死的那把刀。
祖父,真的老了。
魏清甯朝定北侯緩緩半鞠躬,“清甯日後行事,必會三思而後行。”
……
大雪墜墜下落一夜,次日一早,梅花滿地殘。
皇上勒令兩日時限,衆人不敢耽擱,雪霁後速速趕往龍華山。
為着不打草驚蛇,暫且将兵力隐蔽部署在山下。晉王幾人帶着侍從,輕裝上陣,營造出富家公子結伴出行的假象。
山頂崎岖,馬車停滞,幾人踩着青石山路,步行至龍華寺。
隻是明裡暗裡地,劃分出三路陣營。
祁安王自是與錦衣衛陳昭為伍,順天府高大人全程跟在晉王身後,魏清甯則默不作聲與魏朔同行。
大夥各懷心思,相顧無言。
而晉王與魏清甯,全程更是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形同陌路。
直到祁安王的餘光,不經意掃到一身碧青常服的魏清甯。眉如遠黛,唇紅齒白,清冷幹淨氣質引人側目。
“魏将軍,本王瞧着你這小厮極為順眼,可否割愛?”
和之前陳昭一樣,地位尊貴的祁安王,今日頭一次相見魏清甯。
瞧着這清瘦少年衣着樸素,隻當是魏朔身邊小厮。能被他祁安王瞧上,實乃三生有幸。
然而這話一出,氣氛瞬間微妙了。
其餘幾人皆是面露錯愕,飽含深意瞧向他。
“怎麼着,莫非這小厮是魏将軍的心頭好,不舍割愛?”祁安王語氣加重威壓。
此人與晉王同父異母,擁有相似的桃眸劍眉。然而晉王仁善飄逸如神明下凡,此人卻因受皇上寵愛而自視甚高,一張臉老氣橫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