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這段艱難之路,朱子曦終于到了璇儀派的大門口。
與崇尚勤儉的歸雲門不同,璇儀派素來張揚,非常有大門派的風範。
一言以蔽之,璇儀派比歸雲門有錢。
前殿鑲金石柱雕龍刻鳳,栩栩如生;各色靈玉磨成顔料繪成的壁畫光彩陸離,經年不褪。繼續深入,主建築更是氣勢恢宏,檐角高啄,恍如展翅高飛的鷹隼,睥睨群雄。
肉眼可見的富裕家庭。
正巧伍昕在璇儀派管賬,璇儀派能發展得這般順利,其中定少不了她的功勞。
璇儀派第一偶像聶沛恩親自迎接他們,朱子曦頗感殊榮。她扭頭望見蕭景聞垮起一張苦臉,頓時哭笑不得。
這人與連笙有些交情,若不是他的未婚妻薛湛妍硬造謠說二人有私情,連笙或許不會受璇儀派如此排斥。
不少人認識大名鼎鼎的相玉台魁首,礙于他們的大小姐脾氣火爆,無人敢冒着被薛湛妍針對風險去和連笙一行人打招呼。
顯然聶沛恩也有些尴尬,面對客人沉默寡言,表情不太自然。
是伍昕打破這場僵局。
會客室的裝潢不比外面的建築奢侈,整體樸素無華,頂多養兩顆價值不菲的綠植作點綴,低調不失内涵。
剛見面,伍昕放下手中公務,跑上前與連笙勾肩搭背,貼着耳朵說悄悄話。朱子曦遠遠注視二人,保持沉默,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明明是她先來的。
“啊?”
隻聽一道疑聲,伍昕回頭望向埋沒在人群中朱子曦,扯出一個笑容,松開連笙轉而挽上朱子曦,佯裝輕松。
“原來你才是映霜啊,小巧玲珑的,乍一下都沒看到呢。”伍昕低頭看向女孩,笑盈盈道。
她摟着朱子曦的肩膀,朝連笙眨眨眼,不改笑意:“我瞧這位道友有點面熟,一時激動認錯了,方才說的話都是我瞎編亂造的,你可千萬不要放心上啊,哈哈。”
“無妨。”連笙回以微笑。
朱子曦掃一眼周圍四人,頓時有些自卑。
官方認證,連笙170,蕭景聞187,聶沛恩185。
雖然沒有路人伍昕的數據,但朱子曦發現伍昕比連笙還高……
這群人吃什麼長大的,一個個長這麼高。
她不過是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啊,造什麼孽要和這群巨人站一起!
“你上次那句‘奇變偶不變’究竟是何意?”伍昕湊到朱子曦身側,謹慎發言,“我今天是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卻又好奇不已,還望映霜道友指點一二。”
“是我在書上學過的一句咒語。”朱子曦眼神閃躲,突然放高音量,“我是伍道友的書迷,不光我,我們歸雲門好多師兄師姐都喜歡你的故事和設定,映霜可有幸與您交流探讨一下?”
話語間,她們攜手溜進屋。伍昕吩咐聶沛恩去取她書櫃頂珍藏的茶葉,好生招待客人。
聶沛恩如她所言招呼連笙和蕭景聞入座。三人就賢州新人遭謀害的慘案展開讨論,舉止拘謹含蓄。
“映霜道友當真對不出‘有借必有貸’的下聯?”
一入屋,伍昕從堆滿玉簡與文書的木桌上收起某物,神色不驚。
“确實對不出。”朱子曦緊張地掐起手指,略感失落,“我很好奇,伍道友書中的詩詞都是自主創作的嗎?比如翁衿曉對申憐君的内心獨白那段,‘世界最遙遠的距離,是思念痛徹心扉,卻隻能深埋心底’。”
朱子曦畢竟才高中肄業,水平有限,不能第一時間發現伍昕化用他人語句。
她二刷《夜聞笙》,終于察覺其中部分内容的異常。
考慮到《忱星》作者同為國人,這個世界有古代文學甚至近現代的都不奇怪。
但是作為一本傳統又不那麼傳統的修仙小說,怎麼着也不該摻進國外詩歌吧!
“啊,這個嘛……”伍昕輕咳一聲,“這是一位外海老者所創,我僅是借鑒,不是原創。”
“這位老者的尊名可是泰戈爾?”
“對對對,你怎麼認識?”伍昕頭點得跟篩子似的,“莫非你真的?”
對方兩眼放光,不肯先開口,朱子曦猶豫不決,念了詩歌開頭的兩句英文。
其實她發音挺标準,咬字足夠清晰。可是伍昕表情茫然,背過身去不知在做什麼,她怯怯詢問這是否是原文。
“許是我記混了。”她懊惱道。
“不是不是。看來咱們是老鄉啊!”
眼前之人突然張開雙臂抱住自己。朱子曦同時發現,伍昕隐隐顫抖,聲音漸啞。
一道沒有感情的朗讀聲響起,正是剛剛朱子曦背誦的内容。
接着,她低頭望見伍昕手裡發光的頻幕。
那玩意别提多眼熟。
“你怎麼還有手機玩?”朱子曦頗感不爽。
同樣是穿越進異世界,她深陷泥潭,挂在反派暗殺名單上生死難料,動辄傷筋斷骨性命攸關。
憑什麼伍昕可以在璇儀派錦衣玉食,廣受衆弟子愛戴,閑暇之餘寫話本賺外快,揚名天下。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大。
而伍昕聽見朱子曦說出那個熟悉的名詞,更加心潮澎湃、老淚縱橫:“姐妹啊,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這麼久了,居然能碰到老鄉!你快告訴我,你有沒有系統,或者有沒有收到什麼任務,保證做完送你回家之類的?”
雖然朱子曦也不願打破伍昕的美好期待,但這事又不是她能決定的。
“沒有。”她垂眸,不去看伍昕失望的表情。
預料之外的是,伍昕釋懷大笑:“沒有就算了呀,小妹妹不要難過,以後我們一起尋找回家的方法。”
縱是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伍昕仍抑制不住心中萬般悲怆。
“我明明記得,初來時有一人對我囑咐過些什麼,但是我不記得她具體說了什麼。”
朱子曦抱住抽泣的女子,繼續聽她邊哭邊逞強安慰自己。
“一定,一定會回去的,他們在等我。”
“我不回去。”朱子曦小聲呢喃,“我沒有親人。”
聞言,伍昕愕然擡頭,眼底多了幾分憐惜。
“沒關系,國家對孤兒有扶助政策,你努把力,不至于淪落街頭填不飽肚子。”
“不是。”朱子曦推開伍昕,語氣越發堅定。
伍昕調整情緒,不做強求:“若是你在此有了放不下的人舍不得走,我不攔你。隻是希望小妹妹你别出賣我,把我的身份透露出去。”
“不會的。”朱子曦承諾。
她告知伍昕,起初她自以為孤苦無依,因此期盼與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伍昕認識。後來她結識了新朋友,已不再孤單,所以情願在這永遠生活下去。
她問伍昕可知穿書一事。伍昕不知,她簡單講述《忱星》的故事情節。
伍昕立刻用手機搜索相關資料,朱子曦震驚這玩意居然不用聯網。
“而且不需要充電。”伍昕得意洋洋,“唯一的缺點就是加載速度有點慢,軟件也不能更新。”
半晌,二人眼前依然是一片空白。
“可能是不允許窺探天機?”伍昕猜測,又退出界面飛速打字,随意搜索其他東西。
朱子曦看見屏幕上出現圖文,唏噓到:“咦,讨厭的規定。”
“對了,你是何時穿越的?”
伍昕摁下關機鍵,關于“失蹤後多久會判定死亡”的詞條随之一暗。
朱子曦如實相告。
“那才過了四個月,幸好。”伍昕竊喜。
“你原名叫什麼,我怎麼稱呼你比較合适?”朱子曦問,“我和這具身體的原主名不同,姓一緻,并且無法告訴别人我的真名。”
她嘴唇翕動,發覺能夠同伍昕講述不少無法與玄晖坦白的事,喜上眉梢,一一述明真實信息。
問及來曆,伍昕一頓,黯然道:“我忘了。”
“包括自己的出身、父母的樣貌,家住何方,全忘了……”
所以不能回應朱子曦的暗号。
朱子曦收起笑容,不解道:“因為相隔太久?那挺正常的。”
畢竟伍昕孤身在這地方度過百年有餘。
她尋找能自洽的理由,卻見對方搖頭否定:“不是。”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我一直在遺忘。哪怕私下做好記錄也不可避免,它們在腦中模糊直至徹底成為一片空白。後來一次負傷,有人為我檢查身體,發現我的神魂正日漸消散。”
“開始我如你一般,許多事無法訴諸于口。現在不受此限制,我想未必是好事。”
伍昕毫無波瀾:“我不屬于這裡。如果再不走,恐怕總有一天我将消弭于此,神形俱滅。”
女人的話太過無情,朱子曦一時無法接受。
難怪恒瑜教唆她去搶占璎的命格……
她不自覺撫摸頸上的吊墜,心頭湧現一股不安。
早前璎說想看風景、想教她最大限度發揮神玉效力、想離她再近點。朱子曦把神玉制成的平安扣時刻戴好,挂在胸前距心髒幾寸的位置,洗澡睡覺都不曾摘下。
“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叫其他人傷害你的。”她對璎保證。
絕對不會。
約莫一個時辰,私房話講得差不多了,伍昕帶朱子曦去見其他人,商讨如何解決賢暗中作亂州的魔物。
幹正事時,聶沛恩與連笙暫且丢掉過往的不愉快,交換現有情報,情态自然大方。
唯獨蕭景聞,不受連笙待見,不清楚事件前因後果,隻能在一邊默不作聲,看着這對男女一唱一和,夫唱婦随。
呸呸呸,什麼夫唱婦随。蕭景聞一刻鐘内喝了八次水,張望隔壁屋門,盼星星盼月亮盼朱子曦來救場。
二人一現身,聶沛恩敏銳地察覺到伍昕面露疲色,立刻起身上前關懷。
而朱子曦抱着一沓沉甸甸的書冊,神色同樣凝重。
蕭景聞主動給她拎包,問發生了什麼。朱子曦勉強微笑,甩鍋說左傲雙要搶她的書,所以不高興。
她胡謅八扯的,蕭景聞居然真信了,随口斥責躺槍的左傲雙幾句,表示回去定會為她做主。
一旁的連笙偏過頭摸了摸鼻尖,小聲幫左傲雙狡辯,結果是越描越黑,硬生生把程凝和白榆一起拖下水了。
見他們終于有緩和的迹象,朱子曦長舒一口氣。
這麼大人了,還不讓她省心。
注意力放回案件上,之後換由伍昕主持大局,細細分析這些年案件的共同點。
璇儀派并非坐視不理魔物害人。他們曾布下天羅地網,派高階弟子扮演新婚夫婦,親身上陣誘敵,最終全以失敗收尾。
伍昕惋惜道:“有兩對新人不是假成親,他們在城裡見到了女鬼,卻是悲劇重演,無人生還。”
女鬼實力不容小觑,專挑真夫妻下手,他們再不敢輕視。
“後一對的師兄不願妻子受傷,穿上裙钗以新娘的身份拜堂,依然難逃魔掌。”聶沛恩黯然無神,“那位師兄死法與其他女子相同……甚是屈辱。而師姐難以接受,見到女鬼時與其争鬥,被一擊斃命。”
“那時女鬼喝退旁人意欲離去,謝師妹本有機會活命。”伍昕伸手捏緊額心,頭疼不已。
璇儀派有意隐瞞此案,外界不知女鬼有口能言。
另外,伍昕将一處隐秘細節告知連笙。
“所有遇難新娘臉上都有痣?”朱子曦驚訝。
原文中,不過是連笙見了下一位遇害者的屍體,碰運氣似的瞎化妝添了一筆。竟真讓女主角瞎貓碰上死耗子。
可是伍昕怎麼能确定的呢?她不是對門派大事不管不顧,一心想着回家嗎?
朱子曦心生疑慮。
同時,聶沛恩自暴自棄,話語裡充滿對擒魔的不自信,勸連笙不要壓力太大。
嗯……下一個受害者就是他未婚妻薛湛妍。
這死小子,老婆不出事不明白事态有多嚴重啊!
連笙若有所思。
一行人出門,準備去璇儀派别處逛逛,“正巧”碰上薛大小姐。
薛湛妍衆星捧月般受人左右擁護,昂首闊步走向他們。
瞥見連笙,她視若無睹,笑着對伍昕打招呼,挽起聶沛恩的手臂便開始軟語撒嬌,将自己的未婚夫與衆人分開。
聶沛恩走了,換由伍昕親自招待客人。
幾人依然興緻盎然,不受這一插曲的影響。
如今連笙也是小有名氣,于情于理璇儀派都不該怠慢他們。
朱子曦又公費旅遊一趟,收獲頗豐。
*
他人眼中,薛湛妍與聶沛恩攜手同行,笑容燦爛,沉浸在男方的寵溺中,今後必會幸福一生。
一旦四周無人,她立刻甩開聶沛恩的手,拿出帕子反複擦拭手心和衣袖。
“魔族的雜種,真晦氣。”
她完全不在乎聶沛恩面色微沉,依然高傲地自說自話:“是父親賞識你才收留你、好心給你一口飯吃,你怎麼有臉覺得我配不上你?”
“不是定下本月月末成親嗎?大小姐又有何處不滿?”聶沛恩扭頭望向不遠方的假山假水,心生煩悶。
“為什麼不邀請你的家人?你表哥彭師兄就在璇儀派,你竟不許他來,難道不是瞧不起我?”
“我不許他來?彭維年這麼告訴你的?”
聶沛恩的目光帶着一股寒意,落到薛湛妍身上,令她惶惶不安。
“除了你還有誰?小心眼。”她後退幾步,故作鎮定。
“薛大小姐别把自己太當回事了,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你這副蠢樣。”聶沛恩輕蔑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被一個甜言蜜語的人渣誘騙,丢了自尊和清白,仍給人渣……”
男子揚起唇角,視線下移,極其不屑:“生兒育女。”
“你!”薛湛妍揮起手掌準備扇人,不料聶沛恩迅速抓住她的手腕,往石柱上一推。
薛湛妍重重摔在柱子上,小腹一陣劇痛。她緊捂住腹部,痛得罵娘,不過是罵聶沛恩的娘。
“你娘給魔族狗生兒育女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去給你爹撐腰?哼,我知道了,聶師叔根本不是你爹,你爹是魔族狗,你是小魔族狗!”
聽着薛湛妍逐漸暴躁,言語越來越粗鄙,聶沛恩依舊保持微笑,淡然處之。
他漫步上前,捏住薛湛妍的臉頰,似是在逗弄不聽話的小貓小狗。
“大小姐胎氣不穩,可要喊幾個醫修過來瞧瞧?雖然表哥在外養了不少女人,但至今尚未有一兒半女,大小姐的肚子争點氣,早日給彭家生個大胖小子啊。哈哈。”
“狗雜種!”薛湛妍背靠石柱,頭冒冷汗,“果然和伍昕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是一類人。”
“多謝誇獎。”
聶沛恩眼神陰寒,薛湛妍剩餘的咒罵堵在喉嚨,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他甩手松開薛湛妍,女孩雪白細膩的臉龐上留下兩道紅印,格外顯眼。
眼見男子背影隐沒在蜿蜒的長廊和綠樹之間,薛湛妍暫時松了一口氣。
随着心底的怒意蔓延開,她一手撫過玉牌,傳訊熟人。
“我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