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淡了,白亮浮現。
栝栝前些天爬到山裡找了烏飯樹,攢了一些黑紫果實,用來搗汁染米。她揀起菜盆裡的烏飯樹的葉子,那葉子的邊緣有稀疏的細鋸齒,旁邊的盆裡放着新出的紅中帶綠的芽葉,一隻粗陶用的碗裡裝着數不盡黑紫小果實,她把圓圓的小果實堆起來。
然後,她拿瓢舀水,把烏飯葉洗幹淨後,拿過一隻短木杵和大臼,将烏飯葉放進小臼裡搗碎,搗成汁,那濺出來的汁粘在她的手上變了變顔色,她把大臼中的烏飯汁倒入粗碗裡,她拿過一雙筷子橫堵住粗碗的碗口,又把汁倒進一隻米缸,得到了新的綠色的烏飯葉水,又從飯鍋裡舀出白米,把白米和黑紫水堆進一隻腹部有五圈凸弦紋的青銅釜中,她提着青銅釜(1)走到後院裡,懸入冰井。
栝栝又回到廚房繼續做烏米飯,那昨天浸泡好的糯米,由白色轉變成青色,像第二次蛻皮前的小蠶,渾身圓鼔。她把浸泡好的糯米放在三足陶鬲的蒸篾之上,伸手鋪開糯米,薄薄的鋪着蒸蔑,竈台起火,把烏飯蒸熟。她一面燒火,一面哼曲,她會哼一點曲頭,就那麼幾句,來回地哼。
隻一會兒,那軟糯香甜,烏黑誘人的烏米飯便做好了。
她在廚房做飯,毫不關心後院裡的熱鬧。
栝栝不停地做着飯,哼着曲子,她每天都這樣,把竈台當家,忙緊柴火,忙緊烹煮。每日堆好菜食,給院裡的人供飯,這是她的工作。
她沒有試過離開申屠府,也幹不了别的活,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做了好多年的廚娘,她被李嬷嬷買過來的時候,還是襁褓裡的孩子,如今她也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
這些年,她做飯後,站在井旁的辘轳頭處,看着地上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也有了變化。
廚房外邊有一口井,井上豎立井架,井架上裝可用手柄搖轉的軸,軸上繞繩索,繩索一端系水桶,她把青銅釜塞進木桶裡,搖轉手柄,使水桶一落井,她也放下懸下的心。
她走到廚房對面的另一所小屋,那所小屋,領頭庖廚正在燒炭,備下主子的早飯。
她端着宵夜,沿着靠廊去找她的公子。
在走廊的正對面,那些個被鞭子抽慘的家奴的小小的性命,與她無關,她也關心不過來,她要是沉浸在同情裡面的,被鞭打的就是她了,她托着餐盤過廊,臉色平靜。
那些可憐巴巴地望着她身影的家奴,他們的目光似海浪起伏不定。
她也不關心,護院杜淤的發怒不會遷移到她的身上,誰叫她燒得一手好菜,誰都想吃上幾口。
檐下挂着暗淡的燈籠,照顧公子起居的李嬷嬷不敢點太亮,燈籠上面沾了一些去年的發黃的谷穗,發着黑,恰如黃鼠狼的眼睛。
再看過去,就看見院子裡留着的鞭子,那條像波浪的紅鞭子,就這樣被扔在石闆地,但别的刑具,比如打人的長闆子,也有許多塊,渾似飽血的蜈蚣,長長的,黑黑的,暗暗的。
栝栝像往常一樣,順着小屋,經過李嬷嬷所住的東廂房,前往小申屠曛的西廂房去了,西廂房的布局簡陋,冬冷夏熱,不通風,不透氣,僅僅開兩面小窗,還有會咯吱咯吱而叫的屋門。
“公子,”她一進門,就看見了小申屠曛房裡多出了一個陌生的女孩。
“啊,誰來了麼,”正在裡間擦鞋尖的殷漱應她一句。
“栝栝,”小申屠曛從裡間出來,那小身闆坐向一張桌子旁,等着吃宵夜。
栝栝在他的桌子上放下托着烏米飯的碗,那剛剛出鍋的烏米飯,白煙燙臉,栝栝把筷子遞給小申屠曛,又看了一眼裡間的姑娘的背影,那個姑娘比她大,比她老,她心裡有些欣慰了。她舉着木勺,将大碗裡的烏米飯舀了舀,散了散煙,遞到小申屠曛的面前,她的年齡與他相仿。
小申屠曛很快就吃了起來,從門口裡跑進來一隻小白獅,小申屠曛舀出碗裡的飯,還把烏米飯揉成小湯圓,時不時地喂給那蹲在他的腳邊擦着爪的小白獅子。
栝栝一聲不響地看着他。
又看一眼裡間的殷漱:“公子,她是誰啊?”
小申屠曛朝她笑笑:“路上揀的一個姐姐。”
于是,栝栝又對他說道。“公子,你忘了李嬷嬷的脾氣,她要是從宮裡回來,給她知道你把陌生姑娘帶回宅子,又要拿出家法了,我看你怎麼是好。”
小申屠曛點點頭。
“她會找你談講的麼?你犯不着惹她生氣。”
“唔,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