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愣,眼神困惑:“我們可曾見過嗎?”
黃衫女微顫:“你不記得沣河水畔的蘇弄玉嗎?”
男子面色尴尬,語帶歉意:“恕我失禮,告辭了,”他将九曲魁珠塞回袖裡,疾身離開。
蘇弄玉微微側頭,追随着男子離去的背影。
亭裡一盞燈籠的光灑着她的側臉,地上不見半片影子。
那小螃蟹複又于船中閑步,此番見船艙一角擱着一隻青瓷小碗,碗底尚餘幾滴清水,映着窗外微光,粼粼生輝。
它輕巧攀上碗沿,低頭啜飲,水珠清涼,似帶幾分甘甜。
忽聞船外風起,浪聲漸急,小螃蟹遂跳下碗沿,躲入一片陰影之中,靜觀外間風雲變幻。
還是那隻響動的銮鈴,馬車内隻一名男子。
這一次,下雨了。
男子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轎窗向外張望,眉頭微微皺起,低聲自語:“她……”
馬車停靠‘問靈亭’,男子撐開一把黑傘下轎。
傘面上發出密集的“啪”聲。
小螃蟹望向‘問靈亭’裡的蘇弄玉,雨水順濕她的發絲和衣衫,緊貼于身。
男子至她身邊,将傘撐到她頭頂,關切道:“姑娘,為何……雨勢如此滂沱,你孤身在此,所為何事?”
蘇弄玉蒼白的的臉擡起,雨水從睫毛上滴落:“你不記得沣河水畔的蘇弄玉麼?”
男子再愣:“蘇弄玉是何人?姑娘可是蘇弄玉麼?”
“是。”
男子正要開口,忽一聲雷,雨勢驟大,語氣急促:“這可不成,你且拿着這把傘,我住的客棧就在前頭,快些回去便是,這傘你拿去用吧!”
蘇弄玉望着他身上的雨水。
蘇弄玉沒有接傘,直視着他:“你識得蘇弄玉麼?”
男子點頭:“在下與姑娘,曾有一面之緣。”
蘇弄玉眼中一動:“前日與君相逢,昨日又與君邂逅,今朝再度得見。不知明日,可否再續此緣?”
男子一愣一訝:“你……此言何意?”
蘇弄玉道:“子時将至,即便此刻趕往馬市購馬,也為時已晚。”
男子點頭:“是啊,确實已晚。”
蘇弄玉垂眸思索,輕聲道:“已無多少時辰。”
男子道:“我不甚明白你所言何意。”
蘇弄玉擡頭:“公子,我現在好冷,能帶我回客棧嗎?”
男子頓了頓,點頭:“你是說…欲與我一同回去?”
蘇弄玉起身,語氣堅定:“正是,一同回去。”
男子至她身側,欲伸手,卻見她背起書箧,跟在他身後。
男子隻得将傘微微傾斜,為她遮去漫天雨絲。
兩人并肩而行,雨點敲擊傘面,聲聲急促。
小螃蟹跟了過去,男子攜蘇弄玉行至客棧前。
他駐足,欲提她的書箧,溫聲道:“交與我吧。”
蘇弄玉搖首,婉拒:“不必,無礙的。”
輕移上階,男子合攏油紙傘,二人衣衫皆已濕透,衣角滴水。
男子猶豫一下,終是帶她至客房,穿過一條漆黑船廊。
蘇弄玉握成拳頭,指節微微發白。
男子神色略顯局促,低聲問道:“明日可需我為姑娘喚一頂轎子?”
蘇弄玉道:“可否為我開門?”
男子點頭,門鎖“嗒”一聲開了。
雨聲裡偶見閃雷。
走進屋内,燭光一亮,映着蘇弄玉的臉。
然而,燭光忽滅,屋内重新陷入黑暗。
蘇弄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黑着就好。”
外面雷聲轟鳴,閃電一晃一晃,她的臉蒼白平靜。
男子望着門口的她道:“請進。”
蘇弄玉背着濕書箧進房,雨水從她的發梢和衣角滴落。
雷聲再次響起,身後的門緩緩發出“嗒”一聲。
“嘶”的一聲,幽燭映着深處骨座。
申屠曛立于座前,四周火焰在石柱上跳動,跳得他的身影忽明忽暗。
無歸走來躬身一禮:“船長,飄烽船使在殿外求見,說是要歸還“天涯咫尺”。”
申屠曛目光緩緩擡起:“讓他進來。”
殿門緩啟,飄烽持一方玉盒進來,望過兩側列船兵,火焰映着铠甲泛着的陰光。
飄烽從容靠近骨座時,腳步微微一頓。
申屠曛高坐骨座,注視着飄烽的舉動。
飄烽跪地,雙手呈上玉盒,聲音試探:“船長…“天涯咫尺”我已尋到了。”
“好。”
飄烽聞言,擡頭望去,眼中疑惑。
申屠曛道:“呈來。”
無歸應聲:“是。”
飄烽起身,腳步微頓,似有遲疑,擡腳一步,卻又後退一步。
申屠曛走下骨座,直至停在飄烽面前:“怎麼?”
飄烽擡頭,目光與之相接:“一個為了圖謀船長之位,不惜手刃恩人的人,怎會對我這個先船長的手下留情?”
“本船長不在之時,夜宴群龍無首,你暫代船長之位,不算越權。”
飄烽冷笑一聲:“飄烽不明,船長既然活着,為何現在才回來,這麼多年來,船長既然沒有身殒陰淵,為何不回夜宴主持大局?”
“你想過問本船長之事?”
飄烽毫不退讓:“飄烽不敢,飄烽隻想船長給飄烽解惑,好給船民一個交代。”
“本船長行事,何須給你們交代。”
飄烽強壓怒火,呈上玉盒:“希望船長的所作所為,能夠對得起船民。”
申屠曛去接玉盒,飄烽卻在他觸及的瞬間松手,玉盒墜地,發出一聲脆響。
飄烽躬身一禮,聲音冷淡:“飄烽告退。”
申屠曛的手懸在半空,搖了搖頭。
無歸拾起玉盒,低聲道:“飄烽船使如此無禮,難道有不臣之心?”
“沒什麼,他不過觊觎船長之位。”
“船長,飄烽船使,早有異心,不如殺了。”
“不用。對了,那小螃蟹還不肯吃飯?”
無歸點頭:“是,她不肯吃蝦,亦不可肯吃其它海鮮。”
申屠曛眼中閃過不悅,語氣中帶着幾分責備:“胡鬧,不吃海鮮,怎麼行?”他頓了頓,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于急切,緩了緩口氣,沉聲道:“怎麼恢複體力?”
“是。”
“怎麼辦?”
無歸沉吟片刻,道:“船長,稍安勿躁,這小螃蟹心緒不穩,難免沒有胃口。”
申屠曛聞言,微微點頭:“嗯。”
“心緒不穩,沒有胃口……”
申屠曛低喃,再次擡眸,看向身旁的無歸,吩咐:“去把最好的庖廚找來。”
“是,”無歸沒有多問,恭敬颔首,轉身離去了。
殿内寂靜,火焰噼啪。
片刻後,無歸帶着一名庖廚匆匆趕來。
庖廚年約四十,面容沉穩,提着一隻箱,跪地行禮:“拜見船長。”
申屠曛目光落在庖廚身上:“本船長要你做菜,務必可口,不可有半分瑕疵。”
庖廚低頭應聲:“是,船長,不知船長要的菜品是何物?”
“這樣…這樣…”
庖廚疑惑亦不敢多問,恭道:“屬下必當竭盡全力,不負船長所托。”
申屠曛揮了揮手,庖廚躬身行禮退出殿内。
殿外冷氣陰陰侵殼寒,當時小螃蟹經過操練場的門口,皆是習武歸來的船兵,身着軍服,背負器械,三三兩兩,笑語喧嘩,陸續而出。
門口一隅,白衫男孩,梳着短髻,神色焦急,來回踱步,瞟向操練場内,似在等人。
小螃蟹不再望着白衫男孩,她爬回月山宮,爬到門邊,兩名守衛身形魁梧,手持長戟。
小鉗子将花粉輕輕一揚,粉末悄然落在兩名守衛的鼻尖,兩人眼神渙散,身體緩緩倒地,小螃蟹這才松了一口氣。
剛爬進門檻,一道高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
無歸負手而立:“船長有請。”
緊了鉗子。
無歸轉身“跟我來,船長要帶你去個地方,還不快走。”
小螃蟹愣了一下,這才跟上前方無歸的背影。
宮門前重兵把守,鐵甲刀戟寒顫顫。
“船長,她來了,”侍衛低聲禀報。
小螃蟹心中忐忑,緩緩爬近。
申屠曛緩緩轉身,目光涼涼道:“聽說你絕食。”
殷漱心中一緊,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申屠曛唇角的笑意未達眼底:“沒事,等你進到裡面,就會有食欲。”
殷漱眼中拒道:“不要把我關進牢房裡投喂。”
申屠曛不語,轉身一揮袖,拱門緩緩開啟,露出一片漆黑的通道。
小螃蟹猶豫不前,低聲喃喃:“等一下……這裡怎麼這麼黑,什麼都看不見,準是地牢。”
“上來,”申屠曛聲音劃過。
殷漱掙紮片刻,跟上去了。
黑暗中,她心跳卻如擂鼓,忍不住開口問:“這是哪兒啊?怎麼這麼黑?你要帶我去哪裡?”
申屠曛擡手,未答,刹那間,四周驟亮,亮了房間。
小螃蟹見眼前竟是整殿帽子,帽子上全是美食。
小螃蟹喜得爬上帽子,鉗過帽子上的食物:“這帽子真是美味!”
隻見一頂頂的帽子環繞她的身邊,帽沿上卧着鮮食。
鉗住帽檐:“申屠曛,這些是你為我做的食品嗎?”
申屠曛微微點頭,目光望着她的熱切。
她興奮地在帽子上爬來爬去,認着食物的名字:“碧玉翡翠糕!月荷糕! 琥珀蓮子羹!琉璃水晶餃!雪映梅花酥!玉露凝香蕉!金風玉露糕!桂裡香餅!星河蜜釀!鳳尾羹!”
四周來聲,食物精靈熱情回應她。
停下鉗子,眼中一喃:“真像靡靡給我做的食物,真是太好了。”
申屠曛緩步走近:“今後你每日都能吃到這樣的食物,”他頓了頓,問道:“開心嗎?”
她笑容燦爛。
申屠曛緩緩道:“這裡是我特意為你修建的用膳殿,都和蕭府的廚房一模一樣。我想着你第一次離家這麼遠會想家,以後你都可以住在這裡。”
“謝謝!不過這裡到底是哪裡?”
“這裡是息隙靈淵。”
“息隙靈淵……怪不得……”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裡,我們一定能回去。”
“謝謝你!”
“你不開心?”
蟹頭不語。
“說實話。”
“雖然這裡跟寰瀛…人間很像,但這裡終究不是你的人間,更不是我要的人間。這裡沒有日出,隻有月落,月落再美,花草再豔,食物再甜,也不是人間。你離開人間,心裡亦有牽挂,不用特地哄我開心,不用刻意跟我說好多取悅我的話,”她頓了頓,聲音帶着幾分哽咽:“我……”
“你已知我入贅蕭府别有用意,你現在還願意幫我?”
她鉗着食物怔住。
申屠曛拳頭緊握,背在身後,唇畔抿直。
“我們是互相幫助,無論如何,我們相處了這麼長時間,這份情誼我會記一輩子的。”
申屠曛眼中泛起微微雷霆,聲音顫抖:“朋友?為什麼?”
“先不說休書一封,我們的關系早就兩清了,我實話告訴你,你與我之間不能有任何情意,當初在蕭府,我之所以讨好你,對你一再忍讓,那是因為有結音紋而已,還有我想要……”
申屠曛眼中驚動:“所以,你對我的好,都是假的?你同我賞月光,為我抓雪蟾,送我梅子果,全都是假的?所以,是這該死的結音紋,讓你感知我的喜怒哀樂,所以你才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讨好我嗎?”
“沒錯,全是欺騙你的,我亦不想欺騙你。”
申屠曛氣得轉身,背對着她,胸膛起伏,極力壓制怒火。
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申屠曛低下頭,心中滑落的聲音幾不可聞:“原來如此……”
片刻後,申屠曛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但現在,不同往日了。”
“那是什麼東西?”
申屠曛望向她:“你隻關心“天涯咫尺”嗎?”話落,将“天涯咫尺”铐在手腕上。
申屠曛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三步并作兩步離去。
外面電咆雷哮。
申屠曛走出殿門,腳步微頓,側頭道:“把她給我看好,沒有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許出去。”
“是。”
拱門緩緩關閉。
小螃蟹在帽子上,聽雷聲轟鳴,心中腹語:申屠曛,你眼裡、心裡,唯有自己!竟敢将老子關在此處,倒是長本事了!你腦子亂飛了嗎?這樣欺負我,回頭我就把你的事情捅出去。
又一道閃電,小螃蟹爬回帽子裡了,太吵了,太吵了。
又過了幾日,“一葉宮”的簾子輕晃,燭火搖曳,申屠曛與無歸從簾後緩步走出。
申屠曛側目看向無歸問:“她怎麼樣了,還在絕食嗎?”
無歸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嗯,她每日在船房裡叫罵船長,還絕食抗議,水米不進。”
“水米不進?”他頓了頓:“正好,多餓她幾天。”
這時一名船兵匆匆趕來,跪地禀報:“船長,您帶回來的小螃蟹……”
申屠曛眉頭輕皺,聲音換色:“她怎麼了?”
船兵低頭答道:“她不光絕食,還啃木頭,好像奄奄一息。”
申屠曛眸色一沉,聲音不悅:“怎麼不找船醫修補她?”
“船醫兼靈魂修補師去了,但她不肯診治,非鬧着見船長。”
申屠曛聞言,袖袍一甩,道:“帶路。”
他衣袂翻飛,直奔她的居所。
房門猛開,踏入房内:“誰許你趕走船醫,又逐走那靈魂修補師?莫非你連性命也不顧了?”他一邊說着,一邊俯身下來,鎖住小螃蟹。
鉗子微紅,吐着泡泡:“申屠曛,我好想做一件事。”
申屠曛拎起鉗子,聽着她斷斷續續“咳出泡泡。”
片刻後,緩緩起身,聲音淡漠:“你聽着,我不關心你的死活。你若想回家,最好好好養着,知道嗎?”
“知道了。”
“你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同我講,說吧!”
“我們能否到外面去看船燈?”
“就在這兒看。”
“不行,這裡的燈,不夠亮。”
申屠曛眯了眯眼,卻未再反駁,隻冷冷道:“帶路。”
小螃蟹爬向門外。
申屠曛緊随其後,目光铐着她的背影,揣測她的意圖。
至闌幹前,夜風淩着海浪作響。
申屠曛停下腳步:“站住,就在這兒看就行了。”
小螃蟹意欲換地,申屠曛卻一步擋在她面前:“房裡的燈有的是,何必要到外面看?”
夜空裡紫月閃爍。
小螃蟹忽然轉身,作勢要跳階,申屠曛追上一步:“怎麼了?”
就在這一瞬,小螃蟹猛然爬進船長的身體,鑽進船長的靈台。
夜空的紫月為之震動,兩人在船長的體内打架,斧光錯了位,不知道幫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