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一張娃娃臉,滿臉粉刺,可那雙眼睛卻光閃閃,眼絲裡刻滿了符文。
她穿着綠海的衣服,袖子邊緣活脫脫像從荒誕戲文裡蹦出來的硬邦邦的花妖。
那女娃娃不遠處的櫃邊,有一粉炭蜷于錦褥,粉炭身側立一盞素紗燈籠,籠内無燭,卻浮一粒紅豆,忽明忽暗,狀似心跳。
隙姥笑問:“閣下光駕炭舍,不知有何指教?”
殷漱道:“外面太冷了,我是來買炭的。”
隙姥問:“你要哪一種?”
殷漱比劃一下:“随便來一塊炭。”
隙姥道:“請稍等。”
隙姥起身從一個櫃裡拿出一塊炭,放在白琉璃盒裡交給殷漱:“在這裡。”
“多謝,”
殷漱一邊接過白琉璃盒,一邊遞銀子,隙姥接過銀子,見她意欲離開了。
當時隙姥在一張案前專注清炭,拿了條絹,卻待細裹炭面。
突然,隻聽得琉璃門一開,發出清脆的“叮鈴”聲,門前一隻貓沖過去。
隙姥與殷漱的目光轉向門口,隻見一個身穿梅衫的男子進來。
他放下擔子,與他施禮。
隙姥問:“閣下光駕炭舍,不知有何指教?”
梅衫男子道:“我貪行了些路程,山路裡太冷了,想買半些炭,可以嗎?”
隙姥點了點頭:“可以。”
梅紫衫男子道:“請給我半塊炭。”
“既是如此,且等一等,”隙姥起身至後面貨架,穿過一排排炭架,最後停在幾堆綠盒前,拿起兩隻綠盒,回到案前,案下抽一個黑琉璃盒裝炭,交給梅衫男子。
梅衫男子接過黑琉璃盒,從袖兜裡掏銀子給隙姥:“白日裡竟未曾察覺此處有炭鋪,倒是入夜後燈火通明,頗為顯眼。不知貴鋪可是深夜營生?”
隙姥一面吸煙,一面道:“正是,”一面找碎銀給男子。
男子笑道:“辛苦你了,” 轉身挑擔離開,琉璃門轉出“叮鈴”聲,挑擔男子的身影不見在門外。
隻見隙姥坐案,就案翻開一本泛黃賬本,就着煙杆在本上記一筆:“姑娘,你還不走嗎?”
殷漱笑道:“這些炭真好看,我欲多看一會兒,可以嗎?”
隙姥道:“但看無妨。”
琉璃門再次轉出一聲清脆聲。
一個抱着鴨子的女子進來,踩一地泥,目光四處遊移。
坐在案前的隙姥擡頭,注視着這位不速之客,手指還停留在賬本上,黑羽筆微微懸空:“閣下光駕炭舍,不知有何指教?”
女子沒應他,在店内踱步,留意牆櫃的炭,從古炭到新炭,再到造型奇怪的炭,她逛一圈,駐在門口,沒理會隙姥,抱着鴨子,推開琉璃門,身影消失在門外,隻留下門鈴的餘音回蕩。
隙姥依前坐案,筆杆輕輕放下,殷漱看不出女娃娃的情緒。
殷漱不覺多看了一會兒,那隙姥吃着一杯茶,擲勺于杯。
門口鈴铛一響,隙姥擡頭看時,隻個棉鹿衣的男子進來:“這是哪裡?”
隙姥望着他道:“閣下光駕炭舍,不知有何指教?”
男子停在那裡,不斷喘氣:“天啊,好多炭,真暖和啊。”
“你在找什麼嗎?”
“我家寒極,實難忍受,幾無生趣。”
“這裡是賣炭鋪子,你要買一塊炭嗎?”
“看那些炭,暖意融融,驅寒良物,”男子碰到櫃上的炭,炭瞬間冒煙。
隙姥喝道:“請别碰任何東西。”
男子道:“這小鋪子竟如此不近人情,莫非怕我壞了它不成?對了,此處怎聽不見竹梆之聲?”
隙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找竹梆子?”
男子道:“你在這裡沒看到敲竹梆子的人嗎?”
隙姥說:“沒看到。”
男子道:“竹梆子聲便在此處停下,今日若叫我逮到那敲竹梆子的人,定要其好看,”男子開門出去,琉璃門鈴铛一響。
隙姥起身去檢查方才被男子觸碰的炭。
于是,隙姥請殷漱吃茶,殷漱欣然接受,攪拌茶渣。
門口進一個穿道袍的男子,渾身濕透了。
隙姥問:“閣下光駕炭舍,不知有何指教?”
男子望着滿櫃的炭,至一個炭塊前面去摸炭。
隙姥道:“請不要碰任何東西。”
男子看一眼隙姥,微微抿嘴,放手下來,轉身離開了。
不多時,琉璃門開:“好妹妹,我來了,”男孩颔首,望一眼出去殷漱,殷漱回頭見隙姥歡喜道:“小進,渴了吧,喝點水。”
“是,”男孩一面點頭,一面把傘靠在門邊。
“你如何這麼着急?暗夜行路,恐會摔倒。”
“父親叫我買炭回去,”小進望見隙姥手裡哨子。
“坐,”隙姥指了指旁幾。
小進坐定,盯着隙姥手裡的哨子:“你還是喜歡馬哨子?”
小進點頭。
“你隻喜歡馬哨子?”隙姥笑着問。
“對,家裡也有一個馬哨子,”小進接過哨子,塞進嘴裡輕輕吹一聲:“好妹妹,你也喜歡哨子嗎?”
隙姥笑了笑:“是啊。”
小進撇了撇嘴:“我父親也會做馬哨子給我,我又不是寶寶了。”
“你就是寶寶啊,”隙姥的目光鎖住小進腕間紅繩:“現在還帶着周歲紅繩到處走。”
小進摸了摸紅繩:“這是父親送我的周歲禮物,戴不了脖子,他幫我戴手上了。”
隙姥點了點頭:“你父親疼你。”
“嗯,”小進幸福道:“父親投托在外幹活,不得常見面。我想他時就看看它說說話。”
隙姥笑了笑,轉身自櫃裡取隻匣子,匣裡擺滿式樣不一的哨子,再挑出一隻馬哨子,:“有子如此,你爹沒有白疼你。”
小進接過哨子:“好妹妹,你家在哪裡?你無親人嗎?”
隙姥愣了一下,笑道:“這兒已是我家,這堆炭就是我的親人。”
小進指着隙姥的臉:“好妹妹,你在鋪裡為何抹魚油?”
隙姥道:“常年皺眉,眼睛長醜了。”
小進道:“你可以隻賣炭不燒炭,這裡的煙太多了。”
隙姥搖了搖頭:“我不能那樣做,畢竟這裡是賣炭鋪子。”
小進忍不住道:“好妹妹,你是不是喝太多酒了。”
隙姥笑了笑:“提神醒腦。”
“你這麼年輕,他們卻叫你隙姥?”
“不過就是一種随意的稱呼!”
“何時打烊?”
“日初打烊。”
“若無客人過來呢?”
“我還是得日初打烊。”
“好妹妹,你辛苦了,我真幸運啊。”
“為什麼?”
“因為這裡的鋪子和你又亮又溫暖,因你的鋪子,我方敢走夜路,夜路可怕。”
隙姥笑了笑:“看吧,你還是小寶子沒錯。”
小進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聽說這附近有活人。”
隙姥的手一頓:“這種傳聞到處都有。”
小進低頭,摩挲着哨子:“但我真的看到活人了。”
隙姥的茶杯一停,緊緊盯着小進:“你看到活人了?”
小進點頭:“沒有看得很清楚。”
隙姥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忽問:“你父親下工回來同你一起住嗎?”
“是,怎麼了?”
隙姥望向窗外:“你或許窺見常妖所不能窺見之物。”
“好妹妹,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息隙靈淵偶有異象顯現,或許你無意窺了異象。”
“窺了異象?”
“謬氣,”隙姥一頓:“搖擺不渡的謬氣會化成人樣。”
小進吃驚:“謬氣?”
隙姥點了點頭:“我亦看得到。”
小進握緊手中的哨子。
隙姥繼續道:“我于此地久居,孤身守此鋪面,唯有過客相伴,因而習得細察來者之性,每至夜幕低垂,各色人等紛至沓來,多為尋常妖鬼。”
小進問:“那麼也有不是尋常妖鬼的謬氣嗎?”
“有,”隙姥語氣平靜,帶着凝重,“那種感覺怪怪的謬氣混進妖鬼之中。”
“謬氣是怎樣的?”
“須仔細看,方可明察。我亦常有所誤,須細心觀察,方能看破,須非常仔細非常仔細觀察,謬氣必有異于妖鬼之處,你要小心謬氣!”
小進語聲發抖:“若遇到謬氣該怎麼做?”
隙姥堅定:“無視。”
小進愣一下:“什麼?”
“若遇到謬氣,你必須無視,”隙姥的語氣鄭重:“無視他們彩色的影子,絕對要無視它們彩色的影子。”
小進低頭,目光落在哨子上了。
“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好,”男孩點了點頭,起身告辭。
隙姥笑了笑,笑容裡帶着歉意:“我不該說這些可怕的事情。”
男孩搖了搖頭:“沒關系,很有趣。”
隙姥起身,自櫃子取一隻小燈籠:“送你一盞燈籠,夜路很黑,你沒問題嗎?”
小進接過燈籠,輕輕轉動:“當然了,”小進點了點頭,至門後取傘:“告辭。”
隙姥咐一句:“很晚了,快回去。”
“好。”
隙姥輕輕摩挲着,将哨子放進一旁的竹籃,籃裡擺着式樣不一的哨子。
琉璃門上淋着泥子,雨聲裡小進依着雷聲漸遠。
那黃衫女渾身濕透,水珠順着發梢衣角滴落,背着書箧望向男子。
他立于她前,目中關切:“我去取帕子與你。”言罷,轉身入内。
她目送其背影,臉上水痕未幹,珠淚滑落。
少頃,他手持巾帕而出,低眸避其視線,遞上巾帕。
她伸手接過,擦拭濕發,他目光不自覺地被她修長手指吸引,忽見那手指竟生出十根蠕動的細腳,頓時瞳孔緊縮,面露驚恐。
他心頭一緊,身體微顫,腳步後退,眼中滿是恐懼。
猛然轉身,沖入内間,将巾帕胡亂挂起,蜷縮角落,呼吸急促,腦不斷回放她坐在“問靈亭”的樣子。
黃衫女的書箧倒地,蹲身開箧,嘴角含笑。
他從門縫中窺見,心跳鼓促。
黃衫女自箧中取出一把銅刀,緩緩起身,向他的裡間走來。
他蜷縮内間,渾身發抖,面前浮現她開箧之景,箧内銅刀排列整齊。
黃衫女逼近,似踩着他的心脈,他回頭時,臉色一駭,眼裡驚恐無助,望向黃牆。
黃牆裡小進步入客棧,四壁斑駁,前路難辨。
小進緩步前行,忽聞對面門扉“吱呀”一聲,見黃衫女背着書箧而出。
小進駐足,含笑,揮手:“幸會。”
黃衫女聞言驚詫。
小進開門,輕聲喚道:“父親,我回來了,”完全沒有留意到那書箧之下,鮮血滴落,染紅地面,黃衫女已悄然離去。
客棧内,燈火昏黃。
“一葉宮”内,燈火明亮。
“換回來。”
殷漱攤了攤手:“不是都說了,需要三更明月魄。”
“你占了男人的身子……”
申屠曛試着叫喚斬荒,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召喚出來。
“你現在自己不也叫不出破斧頭。三更明月魄時,我們可以換回來,你做你的菇,我做我的蟹。”
她拎他的鉗子:“暫時不要露出破綻,懂嗎?”
申屠曛點頭。
殷漱踢了裙擺,意欲睡覺,連聲道:“我今日去了一家“甜言蜜炭”客人進門,那掌櫃年紀輕輕卻叫隙姥…像這樣……好奇怪啊。”
“你還關心隙姥的招客之道?”
“我就是覺得不對勁,”她頓了頓,語氣忽然懶散,“她是隙姥,客人上門,按理說,笑臉迎接人來不及,卻目空一切,算了,不管了,我累了”說着,她抱着枕頭躺了,閉了眼。
“小螃蟹”爬姿威嚴:“你下次不要去了。”
殷漱毫不在意,翹起雙腿:“無歸可是放鶴船長的心腹,若被他知道,他的放鶴船長已經死了,我們還霸占放鶴船長的肉身,他會不會殺了我們。”
“會。夜宴船上,強者為尊,如若船長已死的事情走漏風聲,隻怕人人都想當新的船長,我們又是這個樣子,别說無歸,就算一個小船士也能輕易殺死我們,我們行事小心點。”
“嗯,”殷漱在床上翹腳,頓了頓,聲音忽低:“放鶴船長當年為什麼要殺長泉船長!”
“不知道,你問這做什麼?”申屠曛望着酒杯,語氣淡漠:“也許隻有殺了他,現任船長才能坐穩船長之位,這有何奇怪?”
殷漱眼滿是困惑:“難怪飄烽這麼痛恨這個船長,你沒有看見,那次飄烽看我的眼神,是把我給生吞活剝。”
“誰讓他是前船長的心腹。”
“依照無歸的口風,前任船長并不是個冷酷無情兇殘至極的主子。”
“打開那本《靈淵星盤》或許能找到答案,你會開嗎?”
“恁地難開,我不會啊。”
“嗯,”申屠曛掉進酒杯裡,一飲而盡。
“你還喝,喝了那麼久,還喝了這麼多!”
“有嗎?”
“有啊?”
“你不睡的話,我就把你丢出去了。”
“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來人,把它給我關好,沒我的命令不許它爬進來。”
“是,”船兵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