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漱望着庖廚置菜,左湯右羹,分盤了一回,香氣四溢,色澤鮮亮,揖身往門後退去了。
“請船長用膳,”無歸暼一眼湯,低眉順目退至一旁。
小螃蟹趴在一旁,吐着泡泡。
她心中想着:鮮美歸鮮美,這菜肴這麼多,如何吃完?
忍不住招無歸過來用膳。
隻見無歸執筷蘸了蘸盤邊的醬汁,口中細嚼。
殷漱的翹起舌尖,意猶未盡。
殷漱見無歸瞟一眼海參,愈發沒有食欲,三四口下肚,吃完行禮告退。
殷漱望着前方的婢女,挺直腰闆:“你們誰過來,說說無歸怎麼了?”
一個眼尖的婢女蹿出來道:“船長,您忘記了嗎?無歸大人,見到海參就會難過。”
殷漱問:“似此怎生回事?”
婢女道:“這事,還得從無歸大人與他的表弟說起……”
原來那無歸與無行,本是姑表兄弟,同住一船窩,兩家的船房挨着連檐,共飲一海水,同用一茅廁,真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每年下海,二人總是形影不離,攜手共赴那波濤洶湧之處,鑽水叢、挖野參,雖不是“斷金”,卻也艱險萬分。
那野鬼參,生于深海,藏于礁石之間,須得着了潛服、戴了護目鏡、備了鉛塊,方能下得深海。無歸與無行,頂了月亮,抗了風雨,連續多年秋夜在夜宴海轉悠,卻未曾尋得一頭野鬼參。那野鬼參形如鬼魅,通體烏黑,肉質肥厚,乃是海中珍品,價值連城。然其生長之處,暗流洶湧,礁石嶙峋,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
那年秋夜,無送又要進夜宴海,無歸卻患了咳嗽,連日不好,下海之事隻得作罷。
無歸咳嗽痊愈後,一日帶着手下去釣魚,竟意外地在夜宴海邊上,釣竿掉落,下海去撈,卻被參子砸了個眼頭。低頭一看,竟是三頭長肥的野鬼參!無歸大喜,連忙将其捕撈上岸,遂賣了三萬多海币。此事傳開,周邊議論紛紛,無不稱其走運。
無送聞得此事,心中不免有些酸澀,便問無歸:“表哥,這野鬼參是在何處挖得的?”
無歸笑道:“這可巧了,在夜宴海邊上,釣魚竿掉了,下海去撈,竟被參子上門砸了,才中獎了。低頭一看,竟是三頭長肥了的野鬼參!走運的碰巧而已!”
無送聽罷,心中咯噔一下,不由犯了計較:哪有這般巧的事?過去一年進夜宴海,像過網子似的,怎的都沒碰到?莫不是過去一同進夜宴海時,他看見了卻未吱聲,留心作了個記号,今年特等它長肥,才去撈回來?怪不得,那一次不肯一同去了……瞎比!真是嘴上說得好,心裡藏把秤砣!
無送的妻子煽油灌醋:“你這個大傻子,怎麼就缺一個心眼?”無送越想越覺如此,越想越感到是被表哥耍了。可這事兒沒頭沒尾的,上哪兒說理去呀?他隻能自個兒認了栽。
那次,無歸來請吃喬遷酒,無送心中更是五味雜陳。酒桌之上,如何能咽得下飯菜去?
自此,兩家疏遠。
後來,無歸成了夜宴船長的親信,無送更加疏遠他。
再後來,兩家身份懸殊,成見愈發深了。
最後,無歸挑了其它的船,全家搬走了。
無送心中很不是滋味,好生親戚,竟這般被三頭野鬼參掰了!這般痛悔呀!
殷漱聽了,道:“你們都退下吧,本船長用膳時不喜歡有人服侍。”
“是。”婢女魚貫而出。
小螃蟹大快朵頤,殷漱的手掌拍一聲低沉的響動。
小螃蟹扭頭看向她。
殷漱竟沒有心思用膳:“這硬生生的弄的沒有親戚互動了。”
小螃蟹以為然地聳了聳殼,嚼着蝦,殷漱端走他的盤子。
小螃蟹問:“你幹什麼?人的心底葬着什麼?你不知道嗎?清涼本就很難?”
“他面上過得去,心裡在在意的要死,”殷漱道。
小螃蟹揚頭:“這能怪誰呀?沒有三頭野鬼參,還會有五串六箱白眼珠,他還是會親離。”
小螃蟹爬過盤子,開始進食。
殷漱見他髒了自己的餐盤,道:“來人!本船長今天沒胃口,都撤了!”
婢女應聲而入,速收餐具。
小螃蟹氣得吐泡泡,爬在一旁舔了舔嘴巴,它的影子淡得透明,短得透明,像浸水過的紗的輪廓。
就在這時,門口來聲。
侍衛進禀:“船長,船使們求見!”
殷漱聞言起身,望向男主:“你跟着我幹嘛呀?”
小螃蟹含糊不清:“若你露出破綻,誰來替你收拾殘局?”
“笑話,怎麼會?”
小螃蟹終還是不情願地跟了上去。
殷漱踹一腳裙擺,瞥向身後的小螃蟹。
随着潮聲滲透窗棂,殷漱已端坐主位,裙擺一踢,輕叩扶手的珠貝。
小螃蟹試圖在座椅邊找到一個舒适的地方,趴在她腳邊,甲殼泛着金流,鉗子故意勾她一縷垂地衣絲。
這時,飄烽上前一步,恭敬行禮:“拜見船長。”
東南西北的船使随之躬身:“拜見船長。”
殷漱揮了揮手,語氣淡然:“起來吧。”
南船使擡頭,目光在船長身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它……”
殷漱看一眼小螃蟹,立刻挺直腰闆:“本船長習慣他的陪侍,無時無刻都想看着他。”
南船使皺了皺眉,帶着試探:“船長喜歡寵物倒是小事一樁,隻是,讓一隻寵物進殿聽政,恐有些不妥吧?”
殷漱冷笑一聲:“怎麼?北船使是在質疑本船長嗎?”
北船使連忙低頭:“船長明鑒,臣無此意。”
殷漱擺了擺手,故作輕松道:“噢,對了,你們見本船長有何事啊?”
南船使上前一步,恭敬遞上一卷卷軸:“船長,此前令我等拟定的反攻藤壺族的方案,今日便是船長拟定的期限。”
“船長,您今日束冠,戴得歪了三分,”申屠曛道。
殷漱瞥一眼他,他的蟹爪掠過她的腳邊:“要不要我替您重新绾發?”
殷漱反腳踩住他的鉗關節,力道踩得他甲殼咯咯作響:“再碰一次,本船長剁了你的螯足泡酒。”她踹開他,目光望向階下衆臣:“繼續禀報。”
南船使攥着《藤壺圖》上前,瞥向正揉着鉗子悶笑的蟹妖:“禀船長,按您上月鈞令,我等拟定了藤壺王庭的水路……”他抖開泛黃鲸皮圖紙,“您看,若繞過赤水漩渦,借子夜漲潮時突襲藤壺宮……”
“赤水漩渦西側有暗礁群,”殷漱冷聲打斷,點出在圖紙某處:“我聽無歸說,上月三艘探路船在此處沉沒,你當本船長瞎了?”
南船使額頭沁汗:“可若改道黑藤峽,必會遭遇鲛人哨兵……”
“那就殺光哨兵,”她屈指敲着王座龍首,震聲簌簌滾落:“本船長要的是血洗王庭,不是縮頭烏龜的避戰方案!”
南船使繼續道:“我等認為應從藤壺族水守衛最薄弱的赤水漩渦攻入,由内而外擊破防衛,一舉殺進藤壺宮。”
殷漱猛地發怒:“什麼?”
蟹鉗夾起滾落腳邊的珍珠把玩:“船長好大火氣。”
小螃蟹晃到她的另一端的身側,鉗尖猛戳着她:“要我說,何須繞路?”甲殼擦過殷漱垂在扶手上的衣袖:“今夜月圓潮汐最高時,船使們親自帶些死士從正門殺進去,當然,得勞煩船長替他們束發壯行,”最後半句已變成氣音,螯足暧昧蹭過她腳側。
殷漱霍然起身,踹他一腳:“本船長最後說一次,議事期間再敢胡言……”鞋尖撞過甲殼:“就剖了你的蟹黃賞給夥夫。”
衆臣屏息垂首,小螯足戳了戳:“船長恕罪,”笑意愈深,“畢竟,我們是共浴過風暴的,我托着船長坐了整整一夜……”
“閉嘴!”她耳朵一靈,腰間鈴铛當啷擲地:“來人!把這隻混賬拖去底艙關禁閉!”
兩名船兵戰戰兢兢上前,他懶洋洋伸螯足任其扣鎖,臨出殿門忽地回頭:“關押前能否讨個恩典?”他望着她攥緊的拳頭:“今夜送飯時,請船長親自來喂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