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的空氣帶着消沉而危險的分子,全都随着程珂那句話轟然砸在喻時九的身上。
這消息很燙。
喻時九聽到自己幹巴巴地問:“既然我也是喻家人,那這麼危險的事情,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出來玩,他會讓我發定位,他去送死,他不告訴我。”
程珂似乎有些疲憊,聲線也是疲憊的,全無粉飾道:“他告訴你幹什麼,告訴你沒有意義。你能幫他做事,還是能幫他平了這個大麻煩?”
“我……”
喻時九那股無力感再次湧上來,尤其是明白了喻舟夜為什麼不帶他以後。
這不是第一次了。
他們初見那天,喻舟夜在葬禮上做盡了晚輩的姿态,去跟來奔喪的親戚們曲意逢迎,又維持住新任家主的風範,不卑不亢,跟每一個人說不同的話,喝光一瓶又一瓶酒道謝。
最後喝壞了胃需要暫時離場,就把他留了下來。
是來傳話的清清楚楚告訴他,喻舟夜希望他這個喻家的小少爺,能稍微坐得住一點,留在靈堂裡目送那些來客。
那時也是這樣,他也是一樣的吩咐。
因為他不在,喻家不能沒人在。
得有個人看着,他也是喻家的人。
喻時九反複地讓自己記住,喻舟夜這個私生子是他的仇人。
他在無數個感受到溫情的片刻裡,反反複複地告誡自己。
抵不住如今在車裡,刹那間浮出的一絲後悔。
為什麼他上輩子被沖動和仇恨遮住了雙眼,什麼也不學好?
為什麼他這輩子又開竅得那麼遲?
不像李正安一樣,早早地開始學着怎麼經營,怎麼拉關系,怎麼給家裡的産業幫忙。
以至于他想到了上輩子,喻舟夜每次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些要求和叮囑,警告和關懷。
時至今日,那些關懷,也許不是作秀,那些叮囑,也應該不是跟他過不去,隻是希望他好一些。
希望他……平平安安。
就連這輩子,喻舟夜也給足了他選擇,保護他的安危。
隻要他想學,就會教,不想,也沒有強求。
就像上輩子,喻舟夜從未強行逼迫他幹什麼,總是任由他無法無天。
喻時九甚至開始相信,喻舟夜是不是沒有那麼壞的?
此時此刻,他無法再去堅信,這樣一個以兄長的身份,始終将他呵護在羽翼下的男人,是什麼卑劣自私的惡魔。
至少、至少他對喻家的真心,是熱的。
在生死面前,他對自己,是有當成一家人的。
就在今天,就在太陽快落山之前,他在跟江城和李正安在藍海灣遊玩的時候,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個A區裡,在他們用來當樂子的遊戲裡,是喻舟夜在為了家業差點命喪黃泉。
程珂因為他一反常态地緘默,繼續道,“或者是現在的你,能幫他搞定這群虎視眈眈,想要把他生吞活剝的?”
“我的問題。”
隔着兩輩子,喻時九第一次認錯。
他說:“是我太弱了。”
程珂的話雖然刺耳,一針見血,但是總有種平和的,容易讓人卸下防備的力量。
能讓他的情緒水流一樣淌出來,像他的職業一樣。
也可能是因為程珂對喻舟夜的了解,讓喻時九想要從他這裡知道更多的,有關于這個私生子兄長的信息。
喻時九是看出來了,程珂和喻舟夜不隻是雇主和手下的關系,還是朋友。
按照幾代人給喻家做專職中醫來看,是很好的朋友。
程珂萬萬沒想到能聽到這個小少爺反思自己,算是開了天眼了。
他這些年知道的消息,喻時九對喻舟夜就差水火不容了。
不過他很快消化掉,畢竟今天發生的事情,是可以計入喻家産業的家史的,任誰也無法不觸動。
他幾不可聞地歎息,然後坦然道:“既然小少爺這樣說,那接下來的話算我多嘴。”
喻時九把身體側過去,這樣可以看到喻舟夜,視線和程珂撞上的時候,對方開口了。
“這不應該是我告訴你的話。隻是作為你哥的朋友,我希望你清楚。喻時九,自從你父親去世之後,直到今天,你現在能安安穩穩地上學,健健康康地置身事外,都是你哥在前面給你鋪路。他今天要是死在這,喻家的繼承人就是你。
“他不帶你,他是喻家的家主,他不能讓喻家後繼無人。”
喻時九眼睑酸軟,垂下目光,視線放在喻舟夜阖眸的臉上。
他像一隻羽翼受了傷,伏起長頸用睡眠來忍耐病痛的白天鵝。
安安靜靜的,面色蒼白,隐約露出來的脖頸線條很漂亮,黯淡的光線也擋不住他面上的輪廓。
“我知道。”喻時九把每一句都聽了進去。
他沒有直接傷害這隻看上去安靜純粹的白天鵝,對方卻因為與他有關聯的事而中傷。
“你不知道。”
程珂一語道破:“今天一共五個人賽車,不論他們是不是一夥的,他們家裡不乏有兄弟姐妹,就算是沒有,今天就死在這兒了,背後也有老子撐腰,有一整個家族在。
“說直接點,人沒了,家也倒不了。”
喻時九猛然意識到什麼,流淌出的情緒聚集在一處。
程珂沒給餘地地直言:“可你哥要是死在這兒了,沒有人給他撐腰。隻有你這個對他大呼小叫,砸他車的弟弟撿漏。”
在喻時九整個人都有些僵硬的時候,他接着說:“你的背後有你哥護着,你哥的背後沒有人。對他好點吧。”
上一世他的嚣張跋扈,惹是生非,拒絕溝通和管教……突然都有了出口。
喻時九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就因為喻舟夜是喻家的家主,他不得不管,不得不給他收拾爛攤子。
而他,也因此四處樹敵,狠辣刻薄。
更以此,拿來做和喻舟夜叫闆,砸他場子的事情來折磨他。
這都是他的角度,都是他鑽進死胡同裡的邏輯。
揭開這層他對喻舟夜刻在骨血裡面的矛盾,實際上,喻舟夜才是他的根。
因為喻舟夜是給他撐腰的人。
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所以他才可以肆無忌憚,他把天捅個窟窿出來,也有人在他後面跟着去補。
喻舟夜和他,和他要打交道的同輩們都不一樣。
他們每個人的身後都是一個家族,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從小在家裡聯系緊密的世交。
喻舟夜就隻有他自己。
他身後,誰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