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昭扶額歎了口氣,她從來沒有教過人,對着好學但在書畫一事上似乎沒什麼天賦的江遺很有些束手無措,隻能回憶着太傅的模樣,握住江遺的手一筆一畫地寫下去。
“江遺”兩個字落然紙上。
宋明昭偏過頭去看他,輕聲道:“你的名字,學會了嗎?”
江遺沒說話,輕微地點了點頭,認真重新握住筆往下寫。
于是身上清涼的水汽和花香漸漸遠了,宋明昭随意将頭發挽在身側,落下淋漓的水滴。
她随手拿起那本沒看完的書,在旁邊坐下:“你再練一練,寫字也不是一日就能成的。”
江遺“嗯”了一聲,又開始艱難地馴服那隻輕而細的筆。
滿室寂靜,隻能聽得見宋明昭安穩的呼吸聲和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的噼啪聲。
江遺警惕的心不由自主地在此時慢慢放松,仔細而專注地練習着手下一撇一捺精細的筆觸。
直到數十步外傳來鬼鬼祟祟的腳步聲,他才猛然回過神來,起身拔劍,循着聲音方向而去。
來人腳步輕微,身形嬌小,他面容頓時銳利起來,繃緊下颌,回頭看宋明昭。
她仍然悠閑地坐着,撩起眼皮,緩緩做出口型:“捉進來。”
不過數十息,江遺就拎着人來到宋明昭面前。她甚至沒怎麼聽到屋外的響動。
隻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外,宋明昭卻乍一見覺得眼熟。
宋明昭披上了外衫,示意江遺松開死死捂在那人嘴上的手。
那人喘了一口氣,氣息不勻,但聲音清亮,道:“公主,是我!”
宋明昭:......你誰?她起身拉下來面罩,露出一張漂亮端正的臉。
鼻梁挺拔,眉眼端正。
宋明昭辨認半晌,漸漸舒展了眉:“......裴喬?”
裴喬被江遺按在地上,隻能瘋狂點頭。
宋明昭讓江遺松開手,輕聲問她:“為何深夜來訪?”
裴喬看了一眼江遺,有些怕他。方才那一下他下手極重,她感覺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他捏移了位,此刻仍然在隐隐作痛。
宋明昭見狀,屏退了江遺。
“你還記得三年前,裴家的孩子嗎?”
宋明昭露出疑惑的神色。
裴喬眼眶有些發熱,揉了一把眼皮,說道:“三年前,公主你在平海渡口送我走的時候,讓我好好讀書。你看,我真的考上來了。"
不知是不是燭火映照的緣故,她的眼睛分外亮,似乎像在期待着某種誇獎。
宋明昭努力對她小狗似的眼神視而不見。
三年前,監察禦史上書,列舉了八條罪狀檢舉了當時的戶部侍郎,牽涉其中的還有太子的老師許太傅和幾位前朝老臣,由于都是朝中位高權重的人物,太子不便出面,而宋懿在聽聞此消息後氣急攻心,忽然大病不起,甚至到了無法上朝的地步。
宋明昭前去侍疾,見父親病重模樣,十分憂心。她當時少年義氣,十分氣憤這些人賣官鬻爵,貪污剝削的行徑,還将宋轶氣成如此地步,于是再三主動請纓,大力清查。
當時許多人上門前來求情,她也不為所動,白日裡在獄中審訊,晚上就去宮中為宋懿侍奉湯藥。
如此半月,以斬殺數十人,流放一百多人為結局,這件事成了宋明昭心狠手辣的一項罪名。
畢竟年僅十三,就幹涉朝政,還有如此手段,令人心驚。她還不顧老臣臉面,一意孤行,更叫人心生不喜。
鮮少有人知道的是,依照當朝法律,犯人的妻女通常會被沒入奴籍,罪行輕者入教坊司為奴為婢,重者則沒入軍營作為軍妓。
宋明昭其實不太理解這樣“連坐”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當,為什麼這些人犯下的過錯,卻要他的妻女來償債。
這些女子分明沒有左右自己丈夫的能力,卻需要為此付出代價。
她捏着那份名單,對于教坊司和沒入軍營這兩個字感到迷茫。
宋明昭當時年紀尚小,離婚配時間還早,沒有教習嬷嬷來教導她人事,更不要說是這樣腌臜的事情。
她扭頭問初棠:“這是什麼?”
初棠面露難色:“奴婢也不知道。”
于是宋明昭跑去問王嬷嬷。
王嬷嬷讓她一個公主不要總是瞎問。
但越是這樣諱莫如深,宋明昭就越是好奇,她死纏爛打,終于還是從王嬷嬷口中問了出來。
“就是給戍邊的将士們送一些女人,把力氣用在女人身上,免得他們打架生事。”
王嬷嬷解釋得輕飄飄,最後歎了口氣,隻說“作孽”。
宋明昭當時仍然沒能理解,她平日裡所見到的侍衛都穿着金甲,佩戴着鑲着寶石的利劍,護衛在陛下左右,看起來很有安全感。宋明昭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會為她讓開道路,連劍都側過身藏起,避免吓到她。
他們看起來并不會打架生事,也不會讓女人活不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