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語,定定看她,又垂眸凝視她手心裡排排卧着的三枚銅闆。
夏折薇也跟着端詳起自己不曾注意過的手掌,瘦如雞爪,細紋交錯。拇指那還斜斜飛出根幹得起皮的倒刺。
她今天穿着表姐舍的舊衣舊鞋,橫看豎看,怎麼都不像是有财力能給他包吃包住的人。
寒風再起,吹得路邊的野花搖曳生姿。
夏折薇縮縮脖子,撫撫腰間小算盤,又重新舒展開來:“我可是未來大越第一賣花商!”
長腿少年牽牽嘴角,默默起身,朝前邁了數步,偏頭回看仍在原處的她,“不走?”
夏折薇眨眨眼睛,小跑着跟上,“诶嘿嘿,我叫夏折薇,夏天的夏,折花的折,薔薇的薇。你怎麼稱呼啊?”
前頭那雙大步流星的長腿為之一滞。
夏折薇得以追到少年身前,“走這麼快,你知道咱們要去哪嘛?”
少年僵住,冷峻的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我……沒有名字。”
夏折薇下意識“诶?”了一聲,再瞄一眼他身上那些發黃的血漬,原本發熱的頭腦立時清醒了三分。
戶長每隔一個半月便要逐家逐戶數人頭更新一次戶貼,阿娘、阿昙和她交布稅,阿爹交全丁稅。這人年歲與她相仿,若是查到,除卻每日兩餐的開銷以外,還需額外賦半丁稅。
在下次查戶口之前,她得盡想辦法把全家人說服,同意“招贅”一事。旁的勿論,單單阿爹那裡就鐵定沒門。
夏折薇有些後悔,可她向來說話算話,正懊惱間,小呆嗅到她氣味,甩着尾巴沖過來。
她蹲下身,呼噜呼噜狗頭上的軟毛,又捏捏它溫軟的腮幫,“你真沒名字?”
“沒名字。”長腿少年不知何時躲遠了些,聲音清冽毫無起伏,撒謊撒得理直氣壯。
暗忖“她差點兒就信了”,夏折薇撫撫算盤,眼珠滴溜溜一轉,存心逗弄他,“二狗子,你躲那麼遠做什麼?小呆從不輕易咬人。”
“二狗子?”
少年抓抓鳥窩頭,每根淩亂的發絲都溢出無措,一雙寒潭桃花眼裡波瀾起伏。
“沒錯,就是你。”夏折薇将手上褐黃色的狗毛拍掉,語氣比他剛才更理所應當,“它是大狗子,你既沒有名字,以後就叫二狗子吧。”
他雖落魄至此,卻未曾加入丐幫。崔皓不解:“要飯……還要組隊?”
誰家要飯穿羅衣踩雲錦啊?夏折薇信他個鬼:“沒人追你?”
做叫花子确實很容易被人轟來轟去,可不至于追着他打,崔皓搖搖頭。
夏折薇放心了:“我阿爹一時半會不太好勸,你先随我去錢婆婆家暫住一下。”
她領着二狗子輕車熟路行到門口,竟和錢婆婆的孫子于為梁打了個照面。
“好哇!夏折薇!你還敢來!”
她和他确實有些個人恩怨,可那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夏折薇懵了:“我怎麼不敢來?”
夕食時刻,農戶們多半都在家,聽到有熱鬧看,呼啦啦全來圍觀。
于為梁簌簌落淚,“裝什麼糊塗呐!你把我大媽媽毒死了!”
“錢老太太這孫子不常回來,若不是趕巧,再過十天半月的,恐怕沒人知道是她幹的!”
“嫁不出就嫁不出去,謀财害命也不該拿人家大媽媽開刀!”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今天是錢老太太,以後還會有誰?”
“就是啊!以後誰還敢和他們家來往!”
夏家三口聞訊趕來,夏老二歉然道:“我道她今日怎地回家恁遲,原來是這麼回事。好侄子,你說該怎麼辦?”
于為梁咧嘴笑答,“怎麼辦?自然是讓夏折薇将她偷走我大媽媽的銀錢還來,再賠我足足十貫銅錢!不然的話,哼哼!殺人償命!休怪我不講同村的情面!
見他牛眼一瞪撸起了袖管,薛勤娘将手裡正撚的麻線朝腰間胡亂一塞,忙上前勸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啊?”
“哼!能有什麼誤會?”
瞧夏家兩口子這般無措,于為梁笑容更盛,“若是沒錢,我還等着她把自己賠給我做渾家呢!”
這般毫無顧忌的冒犯言論,惹得衆人哄堂大笑。
夏折薇不動聲色掐自己一把,将泛至眼角的淚水盡數逼退,使得聲調亦如尋常,“那你報官吧。”
“給錢就行了嘛……”于為梁手都伸了出來,聽言頓時一愣,“殺人償命!你甯可要錢,也确定不要命了?”
“要知道,衙門可不像我這般,會與你們講什麼情面!”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報官吧。”
夏折薇咬死了要他報官,夏老二急紅了眼,薛勤娘亦淚如雨下,幾乎快要哭昏過去。
夏候昙不發一語,同黃犬小呆一左一右警惕護衛在她的身前。
“人命關天,都這個時候了,薇薇你還倔什麼?你不是攢了些嫁妝錢嗎?便給了他吧。權當是破财消災,旁的,我們這群人會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裡,絕不朝外透露半個字。”
“要錢?她沒錢。”崔皓冷不丁道,“她的那點錢,早就給在下作聘禮之用了。”
“聘禮?!”
薛勤娘駭了一跳,眼尖瞥見女兒不甚慌張,應是早就知道,心下這才稍稍安定。
“什麼聘禮?我怎麼不……”夏老二咋咋呼呼,話還沒說完,便被薛勤娘惡狠狠的一眼給瞪沒了。
“真要報官?”他将信将疑看了自家閨女一眼,見她坦然點頭,索性把心一橫,花錢賃了平時根本舍不得用的牛車便往衙門的方向趕。
“就你?你算老幾?你個臭叫花子,倒插門的玩意兒!給口飯吃就行了,還要啥聘禮啊!”驟然被他截胡,于為梁譏笑不已,衆人起哄連連。
“在下委實不算什麼,可耐不住薇薇喜歡,在下入贅夏家,自是甘之如饴。”
食卿糧食,為卿分憂。既要演戲,自是要演全套。
說着,崔皓目光灼灼看向夏折薇,桃花眼中寒霜盡消,不笑也自帶三分笑意,勾得在場的大姑娘小媳婦齊齊羞紅了臉。
“雖是叫花子,面黑得看不清臉。可這人眼睛生得漂亮,怕是看條狗也深情吧?怪不得夏折薇喜歡。”
那人有感而發,及至衆人看向自己,方如夢初醒,後知後覺已将心裡話傾吐了出來。
就這麼幹等着也不是事,趁着竈上火還沒熄,薛勤娘受不了這般陣仗,幹脆躲去廚房給鄉親們燒水喝。
水碗輪了幾輪,月亮愈攀愈高,有些村民等得不耐煩回去睡了,留守後續的那些也昏昏欲睡,一時再無人說話。
忽聽得院外牛鳴馬嘶,夏老二點頭哈腰迎官吏們進院,示意薛勤娘奉上茶水,卻被為首那人揮手拒絕。
“哪個是夏折薇?哪個又是于為梁?随我等去那錢老太太的屋裡看看吧。”
夏折薇從容應是,跟上前去,反倒是于為梁面露躊躇之色,為首的官吏将二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已然有了成算。
夏折薇:“你說我給錢婆婆下了毒,用的是什麼毒藥?可有什麼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