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為梁撫屍做大恸狀,連着假嚎數聲,“你早将鍋碗給洗了,哪裡會刻意留下什麼證據?我可不忍心将大媽媽的肚子剖開,落得個全屍都沒有的凄慘下場。”
夏折薇面露同情,言辭懇切:“那你還挺孝順的呢。”
錢婆婆這孫兒什麼德行,村裡人哪個不知?
衆人哄堂大笑,崔皓亦幾不可察地牽了牽嘴角,家道中落後他很少再笑,除非實在忍不住。
夏折薇繼續發難:“若是吃了毒藥,總該有嘔吐之物,你可曾見着了?”
于為梁目光閃爍,“大媽媽素來愛潔,我不忍她走得形容狼狽,将那些污穢盡數洗去了。”
夏折薇:“帕子何在?”
于為梁支吾片刻:“大男人洗什麼帕子,早已丢進外面水潭裡了。”
夏折薇:“如你這般行事,生怕我留下了證據做實自己的罪證,還需煩請大人們辛苦去撈,真真是十足的好人呢。”
有理有據對上含糊其辭,高下立判,任誰都能瞧出何方真正站理。霎時,圍觀者竊竊私語。
“仵作斷案,閑雜人等,避讓出去。”
夏折薇靜靜盯了錢婆婆好一會兒,趕在官吏們不耐煩過來驅逐她前,擡腳邁出了門檻。
出來後她也沒走遠,背倚着院内的歪柳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倘若仵作執意判定是你所為,殺人償命,你就不怕麼?”
夏折薇睜開眼睛看向身前的二狗子,“擔心沒人給你包吃包住?放心——”
崔皓被噎,無話可說,隻好無奈得抽了抽嘴角。
未幾,房門從内側打開,仵作當衆宣布查驗的結果。
“凡服毒死者,屍口眼多開,面紫黯或青色,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間有血出。
錢婆婆雙目緊閉,腹肚、口唇、指甲并不青,口中雖驗得砒|霜留存,然皮肉與骨皆呈黃白之色。
錢婆婆渾身無痕損之色,唯面色青黯,一邊似腫,頸項肌肉異常堅硬,應是被人以軟物搭口鼻掩覆捂殺,非親近之人不可為之。”
“于為梁!你口口聲聲說夏折薇投毒害死了自家祖母,現下她被人捂死的證據已然确鑿,你還有什麼說法?”為首的官吏厲聲喝道。
他話音剛落,涼風驟起,其聲嗚咽,肖似鬼哭,圍觀者齊齊打起寒顫。
于為梁額前滲滿汗珠,腳底抹油就想開溜,被衆人七手八腳撲倒在地壓至最底層,悶得險些落了個同錢婆婆一樣的下場。
官吏們押送着他走了,順手将錢婆婆的屍身一并帶去官家因體恤窮苦百姓而設的漏澤園中妥善安葬。
惡人伏法,人人拍手稱快,贊頌完青天明鑒便各回各家。
折騰到二半夜,污名總算得雪,夏折薇一心隻想回去,可爹娘卻不肯輕易放過她。
薛勤娘秋後算賬:“人家有正兒八經的孫子,哪裡需要你個外人大獻殷勤?早就叫你不要過來,這下可好,惹出事非了吧?”
夏折薇見招拆招,一臉沉痛道:“五歲那年生辰,為了口蜜餞,我哭了整整一路,阿娘你明明有錢,卻舍不得給我買上一小塊。錢婆婆不求回報給過我東西吃,臨老貧困沒人照顧,我不該過去看她嘛?”
薛勤娘讪讪,嗓門兒随着氣勢銳降,“那會兒家裡不是沒什麼錢,外頭還欠了一屁股債嘛。”
要命的危機業已解除,夏老二面色依舊陰沉似水:“說說吧!這小子又是怎麼回事?你跟他私定終身了?”
“阿爹,阿娘,我和二狗子他……”夏折薇把心一橫,把腳一跺,半羞半勇道,“已經有了肌膚之親。”
崔皓正在捧碗喝水,聞言“噗”吐了一地,猛烈咳了數聲方能平複下來。
夏老二将頭上的草帽摘了遞給薛勤娘,朝手心啐了兩口唾沫,從腰間取下那柄被盤得油光水滑的木杆鐵鐮刀,氣得想去打他。
夏折薇眼疾手快,拉住夏老二的胳膊,夏候昙有樣學樣,跟着抱住大腿。
夏折薇勸他:“阿爹,家裡就是個破了洞的口袋,四處都在用錢。
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兒子嗎?左右我也嫁不出去,二狗子願意入贅咱家,以後你就有兒子了!”
說着,她朝二狗子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快點配合。
既已答應了演她外子,崔皓硬着頭皮拜見了“爹娘”。
可惜夏老二全然不吃這套,偏偏掙紮老半天掙不脫閨女束縛,隻好原地喘着粗氣吹胡子瞪眼,“任誰都不會讓女兒配個來曆不明的人,我不揍你了,你走吧!最好别讓我再看見你!”
說完,他把頭朝旁邊一扭,來個眼不見為淨。
“爹——”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夏折薇猶不死心,想再試試看。
“這麼大的姑娘了,别逼我拿棍子抽你!”
這還沒怎麼呢,閨女的胳膊肘盡朝外拐,夏老二徹底毛了,梗着脖子,揚起鐮刀把兒就要動手打她。他還沒來得及大展身手,就被薛勤娘拽得遠遠的,遂愈發罵罵咧咧起來。
“咱爹——妥妥的倔驢。”畫面太美,夏候昙不忍直視,可着勁兒地搖頭。
“汪汪!”
“阿姊,你聽,小呆也這麼認同。”
夏候昙撸撸狗頭,一人一狗眼含期待看向夏折薇,等着她認同自己的觀點。
夏折薇暫時沒空和她們玩鬧:“二狗子,本打算讓你在錢婆婆這兒先湊合幾日,等我勸好阿爹再讓你見他,不料出了這般的岔子,你等我——”
崔皓不愛聽她講客套話:“别掐自己了。”
“什麼?”他這話來得突然,夏折薇悄悄撒手,裝傻充愣。
崔皓眼含戲谑,唇角輕勾:“我說,你先找個地方自己呆一陣吧,别掐自己了,大越未來第一賣花商。”
夜風裡,那“商”字的尾音拐了好幾拐。
是在關心她沒錯,說的也是她想努力實現的名号,可夏折薇覺得自己手癢了,很想就這麼給他一拳。
将這念頭按耐下來,她和緩道,“本想讓錢婆婆收留你幾日,如今死者為大,你且随我去空廟裡湊合湊合。”
崔皓“哦”了一聲,語氣愈加欠揍,“不讓我當外子,反倒要當起和尚了?”
同樣是乞丐,怎麼安置起這人就這麼難?被這人逗出火來,夏折薇拳頭又癢了,不僅不想再掐自己,還想撓他兩爪子。
“阿姊,好想睡覺。”夏候昙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
沒什麼事情比妹妹還大,夏折薇揉揉她的短發,心軟得一塌糊塗,怒火、傷感、愁緒,統統煙消雲散。
見她情緒恢複,崔皓沒再刻意“挑事”。清泠泠的月光下,他獨立在廟門外,目送兩姊妹并一狗遠去。
接連兩天夏折薇都沒能得閑,僅派了夏候昙偷摸着給二狗子送飯。
第三天她親自來後直奔廚房,燒完一大鍋熱水看向他:“你把衣服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