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十六年的最後幾天,大雪傾覆,一直下到了除夕當日上午才停。
長安每年冬天都會下雪,但是卻很少會在臘月底有這麼大的雪,而且真正是連續兩天都沒有停過。
再小的雪連續下上一天都能堆出小腿高的積雪來,這麼大的雪,中間就沒見怎麼小過,等到雪停的時候,沒有宮人打掃過的地方雪已經積的成年人腰高了。
宮中處處都有宮人随時清理積雪,尤其是在這大過年的時候,宮人們更是要小心謹慎,以防行差就錯,是以宮中多數地方都是幹幹淨淨的。
因為時時打掃,皇宮中基本上看不到什麼太厚的積雪,反而是因為這難得的雪景,使得宮牆内外銀裝素裹,顯得分外美麗。
但是這種程度的大雪,在宮外卻是能算得上是災害級别的。
三十一大早,就有朝臣緊急要請見皇帝,因為長安城中不少地方都有民房不堪重負被積雪壓塌造成人員傷亡的事故。
更何況清早時候雪還沒有一點要停的架勢,估計之後長安内外會爆出更多的災情。
大過年的出了這種事情也真的是造孽,皇帝也不敢懈怠,聽了報告之後立刻召集臣下議事。
朝廷向來都是每年從臘月二十朝廷就休朝了,一直到來年正月初五才會繼續開朝會議事。
但是如今情況特殊,災情不等人,一大清早,一些大人的家門就被人敲響,讓他們開始救災。
天災人禍的救援時不可待,皇帝同來報告的京兆尹很快就商量出救災的措施。
先将長安本地災民轉入慈幼局等地方避難,發放錢财食物,無論如何今日都是除夕,天災之下,更需要人們能夠振奮起來。
至于長安之外,盡管現在還沒有任何災情報告,但是長安城中已經如此,向來城外必然更加嚴重。
未雨綢缪,除夕清晨他們議事的時候雪勢還沒有半分減小的趨勢,皇帝便安排人立即出發去城外巡邏。
若遇有百姓頭無寸瓦或者房屋不堪重負的情況,立刻将人就地安置至當地避難之處,減少人員傷亡。
人們都說瑞雪兆豐年,但是萬事過猶不及,這場雪給人帶來的已經不是來年的希望,而是當下的困境了。
太史令昨夜一宿未眠,連夜觀測天文以預測天氣,今早還未等皇帝親自召喚就去了皇宮,隻比通報災情的京兆尹晚了半刻鐘。
皇帝剛聽完京兆尹的報告剛安排下去救災的人選,就聽太監報說太史令在外等候。
此等天災太史局之前居然一點預測都沒有,皇帝心裡正有些不愉,心想太史令這家夥現在最好是來将功補過的。
好在太史令的确是來将功補過的,一進來先是認罪,說不曾測出有此等天災,請皇帝責罰,然後便說出了自己連夜觀測得出的預測,說是這場雪最晚今日中午必停。
皇帝雖然心有不愉,但畢竟還是理性的,知道天災無數,便是神仙也不能每個都預測到,更何況太史局那些凡人。
聽了太史令的告罪,又兼之信誓旦旦的保證,心頭那口氣也散了不少。
大過年的,大動幹戈的也有傷民心,便也就恕了太史令的罪。
朝廷反應迅速,行動果斷,盡管後續有城外的幾處事故傳來,但是總體來說還算是可控。
而且到除夕中午的時候,雪勢果然如同太史令預測的那般慢慢減弱,漸漸停了下來,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皇帝忙了一上午,聽到雪停的消息臉色終于松快了一點。
天災人禍無可避免,每年大秦都會有一些,但是這大過年的時候遇災到底兆頭不好,好在現在雪終于停了下來,也不算太糟糕。
雪勢漸歇,災情可控,皇帝心裡也輕松了一些,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今晚上的除夕宮宴了。
宮宴有禮部和皇後操心,年年都是如此,皇帝會在大約一月前就給皇後送來宮宴大概要請的人員名單。
皇帝那邊主要安排的是朝臣的名單。
雖然宮宴規定的是凡是三品以上的朝臣皆可攜家眷參加,六品到三品之間的朝臣皆可獨身參加,但是朝堂之中瞬息萬變,又有皇帝的心思在其中,所以每年皇後都還是會請皇帝那邊出一個大概的單子,這樣她和禮部便知道如何權衡邀請的人員。
包括對那些後宅夫人的邀請,皇後哪怕起決定作用,但是皇帝的心意也是不得不考慮的事情。
哪怕除夕宮宴上燈影重重,有些人甚至都未必能面見天顔,也得小心行事。
皇後和禮部那邊拿到皇上的名單,斟酌之後再加上女眷和皇族的名單,形成最後的名單之後便會由禮部呈給皇帝。
皇帝閱過之後或再行添減或直接同意,在得到最終名單之後,禮部便會着手給各家下帖子。
皇宮戒備森嚴,非請不可入,請帖是一家一份,但是帖子上嚴格規定了人數,隻宴賓客,家仆不可入宮,以防有不軌之人混入其中。
對于驚羽這種本身就長在宮中的人來說,這一套流程對她來說自然是可以直接避免的,不過她倒是可以幫皇後參謀一下參宴名單。
當然了,皇帝給過來的名單便是皇後都要斟酌,便是有考慮也會直接去同皇帝商量才會添減,驚羽自然插不上手。
但是像一些大臣的家眷什麼的,世家大族之間多有姻親,朝中臣子人多複雜,皇後有時候會借着斟酌名單的功夫給她普及一下朝中大臣的後院情況。
所以說,雖然名義上是驚羽幫着皇後參謀名單,其實不過是皇後變相教她東西罷了。
除夕一早,昭和宮是格外忙碌的。
清晨皇後便見了後宮嫔妃及皇子公主,賞下年禮。
皇子公主隻要不是身體條件不允許,全部都會參加今天晚上的宮宴,但是能參加宮宴的後宮嫔妃當然是有數的。
理論上來說有朝臣在場的情況下,除了皇後之外無人再有資格參與宴會。
但是後宮妃嫔的親族或有在前朝為官,後宮日子漫長,妃嫔們除了特殊情況根本不得見親人。
如果能去參加宮宴的話,哪怕不能私下說話,但是遙遙相望,也算是可以稍解挂念。
皇後素有賢名在身,除夕宮宴浩大,乃皇室一年一度最大的宮宴,蓬萊殿前後三殿盡開,本就是人影憧憧,一二妃嫔在其中根本不會太顯眼,所以皇後每年草拟名單的時候,總會給後宮妃嫔留那麼幾個席位。
當然了,婕妤以下的人自然是不會被皇後考慮在内的,在前朝有三品官員血親的女子,在後宮自然不可能隻會是個寶林禦女。
前朝和後宮息息相關,皇後安排後宮妃嫔入席,除了憐惜同在後宮過漫長日子的女子們,也還有向其親族示好的意思。
其中的彎彎道道驚羽暫時還未解其貌,皇後也沒有打算教她。
驚羽是天家嫡女,從出生開始就是世間女子中最有資格為所欲為的人。
在宮中之時有皇後相護,将來她若成婚,将另居公主府,無公婆家族之憂。
大秦驸馬不得入仕,是以天家為了體桖,明面上不禁驸馬納妾之事,但也隻是明面上,私底下也沒人敢大張旗鼓的冒犯天家威嚴。
不過就算驸馬納妾,驸馬跟公主本就是分居兩府,驸馬納的妾室自然不可能住在公主府,所以也無後宅之擾。
是以皇後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教給驚羽這些後宅中的彎彎繞繞玲珑心腸,。
她的驚羽,學的是聖賢之道,心中想的是天下蒼生,後宅之事,本就不應該入她的眼。
驚風也是一早就來了昭和宮請安,今日宮中事多,晌午之前還要祭祀宗廟,他和兩位兄長入宮之後便留在了宮中。
皇後仁慈,讓驚恒和驚毅去找各自的母親了,驚風自然就順理成章的留在了昭和宮内。
平日裡他們入宮請安,理論上是隻能拜見帝後二人的,隻是皇後隔段時間便會讓來請安的驚恒和驚毅在請過安之後去找各自的母親叙話。
今日大過年的,自也不會耽誤人家母子相見。
至于其他皇子,年紀還小,本就還居住在宮室之中,今日請過安後,皇後便都讓他們回去了,等待祭祀宗廟。
驚風也帶來了最新消息:“大雪不停,已成災禍,城中不少房屋被壓塌,有人員傷亡。”
“父皇讓京兆府的大人們去救災了,皇兄主動跟着京兆少尹出城巡視,說要晚點再來給母後請安,不會耽誤祭祀宗廟的。”
皇宮離東宮比離皇子府近多了,而且東宮和皇子府在皇城的兩個方向,驚魄每日進宮請安的時辰同弟弟們本來就不一緻。
今日除夕,宮中事多,加上這兩天的雪下的着實有成災之勢,驚魄今日一早醒後便沒有如同尋常日子裡晨練大半個時辰,而是直接收拾收拾便入宮來了,想在請安的時候跟父皇讨論一下這雪勢。
他來的時候巧,剛好趕上皇帝吩咐京兆尹安排人出城巡視,看城外有無災情,以便立行救治。
驚魄剛好趕上,便同皇帝自薦,要同剛定下來去巡視的京兆少尹一起出城。
皇帝看他一片拳拳愛民之心,便也同意了。
救災不是什麼危險的事情,而且剛才太史令也說了大雪今日中午必停,京兆少尹同驚魄估計出城轉一圈很快就能回來。
加上驚魄如今也有十六歲了,太子逐漸長成,在民間的聲望也是需要維護的。
皇帝雖然春秋正盛,但是也不至于連太子行這種愛民如子之事也要起疑心,他最忌憚的,是太子同朝臣私相授受,結黨營私。
出城在即,太子當即跟着京兆尹出宮了。
時候還早,朱雀門還沒有開,此時入後宮不太方便,于是吩咐人到時候去昭和宮傳個話。
結果皇後還沒接到小太監的話呢,倒聽驚風傳達了從皇帝那裡聽來的一樣的消息。
驚恒驚毅驚風三兄弟去給皇帝請安的時候皇帝順口将這事兒說了,順便以驚魄之事為例教導他們幾個要像他們的兄長一樣時時将百姓放在心上,三人自然稱是。
皇後倒是也得了雪災的消息。
每日朱雀門一開,宮外的消息就會選擇性的進入皇後的耳朵,何況是京兆尹寅時正就入宮的這等大事。
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是城中出了雪災,皇後正在擔心這除夕的雪災會不會有不好的意頭呢。
不過皇後倒是不知道驚魄也跟着去救災了,她還以為驚魄今日會跟弟弟們一起入宮請安然後在昭和宮内等着祭祀呢,沒有想到他來宮中打了一卯就跟着出城救災去了。
此時聽驚風說來,知道此行沒有什麼危險,皇後也不怎麼擔心,驚魄在民間的聲名一向不錯,救災一事也順理成章。
城中有災,皇後也不清楚今日祭祀宗廟一事會不會有什麼變故,遣了人去問皇帝,得到的回應說是祭祀照舊,畢竟是一年一度的大事。
往日祭祀自然是要有驚魄在場的,他是大秦太子,嫡傳正統,是天子的繼承人,告宗廟之時是要站在天子身邊的。
但是今日情況特殊,哪怕驚魄說了他會在祭祀之前趕過來,但是若是實在趕不回來,也是有情可原,畢竟他是在為了大秦的子民而缺席,祖宗會體諒的。
而且太子不在天子還在,不能因為太子缺席就提議推遲祭祀,這反而比太子缺席情況更加嚴重。
那樣的話就是想在列祖列宗面前說太子比天子重要,皇後才不會做這般傻的仿若自掘墳墓的事情。
于是也就放下心來,繼續操持着種種事務。
哪怕皇後也有幾日未見驚風了,但是今日實在事多,所以便也隻是匆匆問了幾句就讓他退下去和驚羽一起去用早膳了。
大人們忙的腳不沾地,驚風驚羽自然是沒有那麼多事情要操勞的,母後一放人,他們兩個就立刻跑的老遠。
祭祀還有一段時間,他們兩個今日起身的時候便已經裝扮的差不多了,最多提前一兩柱香的時候需要重新弄一下妝發,其餘的時間便都是他們的,而且還沒有母後的看管。
宮人服侍着他們兩個用了早膳,今日驚羽比平日裡起的早些,沒有什麼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但是驚風一路從宮外趕來,臨行前隻是喝了點熱牛乳,此時已經餓的不行了,拿起筷子便風卷殘雲了起來。
因着過年,小皇叔給他們放了假,所以皇後幾日沒有見到驚風,驚羽就幾日沒有見到驚風了。
乍然相見,看他這風卷殘雲的樣子,驚羽有些愕然:“你在宮外他們不給你飯吃嗎?”
她的神色過于認真,半點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反而是正吃東西的驚風給嗆了個正着。
咳了好久才借着溫水将食管的食物給順到了胃裡,這才有餘地反駁驚羽:“我好歹是正兒八經的皇子,誰敢不給我飯吃,我就是今天有點餓了而已,你至于這麼詛咒我嗎?”
驚羽臉也有點紅:“沒辦法,我今早看書,作者正總結曆史上活活餓死的皇室,用以論證世事無常,看你這樣子,下意識就想到了。”
驚風聽了也是一陣無語:“你看魔怔了,說這種話幹什麼,今日大過年的,你看書看的再認真今日也得歇一歇。”
驚羽身上壓着那麼沉重的擔子,一時半刻都不肯浪費的。
昭和宮有皇後頂着,不像驚風在宮外萬事隻得親力親為,驚羽着實在生活上沒有那麼大的負擔。
每日就是尋常吃飯睡覺,除了皇後拉着她非要幹什麼事情,剩下的時間她基本上都在書房待着。
“那怎麼行,我現在最差的就是時間,這都過去半年了,我連二十篇策論都沒有做出來,必須要抓緊時間了。”
驚羽也沒有辦法。
這半年裡面她好歹是将那挑出來的八十幾本書全部看了一遍,若隻是寫單純的讀書心得之類的,她如今最少也寫完五十篇了。
但是當時皇帝給出的要求裡面明确說了,得是一百篇不輸《君民論》的策論,這要求可就難了。
當時她為了打動皇帝,花了全部心思,才作出一篇《君民論》來當敲門磚。
隻是驚羽沒想到的是,這敲門磚質量太好,皇帝打着看她抛磚引玉的心思,等着看她繼續造出一百塊遠勝過這塊磚的玉來。
但是這敲門磚說是磚,按質量的話,雖然比不上和氏璧,但是多少也得算是一塊上好的藍田美玉,實在是難以量産啊。
大話已經說出去了,在讀書一事上驚羽已經耍了不少小心思,六百本縮減成八十幾本,皇帝未必不知道她的小心思。
隻是讀書成果一事實在不好驗證所以大概率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驚羽若是再在這一百篇策論上陽奉陰違,那她就要承擔帝王收回成命的風險。
所以這一百篇策論是萬萬灌不得水的,驚羽也沒打算敷衍。
是以哪怕現在隻寫了不到二十篇,連五分之一都沒有,但是她還是緩緩圖之,沒有為求速度不顧質量。
驚風也知道驚羽身上的擔子重,到了這個程度,驚羽已經不是為了能自由出宮而完成任務了,她是為了完成任務本身而在奮力一試。
她性子就是這樣,雖然驚風還不能像皇後和驚魄那樣完全總結出這種性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是同驚羽相處時間最長的人。
從娘胎裡就在一起,對她的性格十分了解,知道她定下來的事情是絕對不肯輕言放棄的。
所以驚風也不再勸驚羽:“好吧,你哪怕不歇一歇也要好好用飯,小皇叔老說你瘦了讓我勸你多吃東西。”
因為長居書房,驚羽活動量比之前少了不少,尤其是臘月裡面,連去修王府練武的行程都停了,自然胃口就小了不少。
小孩子這個年紀正是抽條的時候,她和驚風都是。
但是驚風的飯量一點沒減,反而有穩定增長的趨勢,慢慢長高的同時也在慢慢長壯,驚羽就純粹是隻長個子去了。
再加上一直在書房待着連陽光都少見,一個冬天捂下來人都白了不少,看着自然消瘦了許多。
驚羽被他說的心裡發虛。
他們倆自小習武,食膳都是精心安排的,知道吃食對身體的重要性。
秦修一直跟他們說的就是,不吃東西就沒力氣,沒力氣什麼招數都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