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為人父母,皇後擔驚受怕之餘也還記得德妃。
畢竟目前為止染疫的隻有驚恒一人,驚恒到底是要比驚羽的情況危急些的。
她便将德妃叫到了昭和宮,這幾日一直讓她住在這裡,兩個人一起求神拜佛,祈禱兩個孩子能夠平平安安。
皇後信佛,昭和宮設有小佛堂。
德妃從來不信神佛,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又怕心不誠佛祖不顯靈,便答應了在皇後這裡住着,有皇後帶着拜佛,她能少走一些彎路。
而且,畢竟同為母親,她心急如焚,皇後又怎麼可能不急。
兩個同樣境遇的人在一塊,多少能夠撫慰一下内心的緊張。
驚恒殇逝的消息傳來,德妃當場暈厥,皇後也差點暈了過去,後來又生生憑着毅力将自己給拉了回來。
她年紀比德妃長許多,身體其實并沒有德妃好,但是此時她不能暈。
她得主持大局,她得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還要知道,驚恒殇逝,驚羽如何了。
是田培源親自來傳的消息。
他知道這幾日皇後同德妃住在一處,知道這種消息不可能由别人去傳,皇帝那邊的消息是他親自通報的,後宮之處,也隻能由他去說。
他一直是跟皇子府那邊對接的,二皇子和大公主的情況他也最了解,所以在皇後冷臉詢問他具體情況的時候,他可以直接道來。
驚恒所患是長安城中另外一種鼠疫的消息皇帝并不曾對後宮言說,不管是對德妃還是對皇後都是瞞着的。
但是皇後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哪怕朱雀門嚴閉,她的消息也隻比皇帝晚半日不到。
隻是皇後并沒有将此事告知德妃。
德妃是真正意義上的弱質女子,進宮之時剛剛及笄,三個月之後便懷上了驚恒,在宮中的時間已然快超過了她在宮外的時間。
這幾日同德妃住在一起,皇後能感覺到她的無措。
雖然說為母則剛,但是生死之前,皇後根本不敢再去刺激她。
哪怕是她自己,也是在得知消息後将所有人遣退深深的冷靜了半個時辰才重新恢複精力。
她不能倒下。
驚羽現在情況不明,長安城中波瀾詭谲,兩種鼠疫,背後不知道多少推手。
帝王心思莫測,她的孩子們還需要她穩穩的立在後宮。
隻是驚恒殇逝這件事情帶給她們的沖擊是在太大。
皇後曾經殘忍過,驚魄六歲之前皇帝的後宅無一人再能成功誕下孩童,哪怕是驚恒,也是當時她看剛剛進宮的德妃實在是軟弱無依才允許她生下的。
至于驚毅,則是因為熹妃背靠周家,皇後根本不可能對她動手,所以才能成功出生。
皇後真正心地變軟其實是在驚風驚羽出生的時候。
那兩個孩子早産三月,先天不足,普濟寺的方丈告訴她要給兩個孩子積福。
而她在後宮地位已穩,也不想再鬥,才會有後面同驚風驚羽年齡相差不大的皇子公主們出生。
德妃雖然柔弱,但是很識時務,哪怕後宮之中皇後同周熹妃鬥的不可開交,她盡可能中立,但是大多數時候她還是偏向皇後。
德妃娘家不顯,初進宮時不過是個才人,生下皇子之後才獲封為嫔,至于位列四妃,則是皇後在驚恒滿了三歲立了序齒之後向皇帝建議的。
所以皇後總是對驚恒多了一些偏愛。
同她對自己親生的子女的關愛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但是同後宮其他的皇子公主相比,驚恒在皇後那裡,其實頗得寵愛。
如此便可想而知,在得知驚恒的殇逝之後,德妃悲傷心悸,皇後又如何能不悲從中來。
冷靜下來,皇後立刻讓人扶着德妃坐下,也不讓她回去休息。
這個時候她如何可能放心休息,哪怕是暈着,她也得聽着。
皇後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氣,旁邊的芳洲立刻遞上藥瓶。
這是治療皇後頭風病的,很是刺激清涼的氣味,嗅上一會兒能夠讓人頭腦暫時清明一下。
“驚恒喪儀如何?”
田培源不敢怠慢:“陛下賜二皇子熙王位,又按親王制加半品發喪,入皇家主陵。”
早逝夭折的孩童是不能入皇家主陵的,但是驚恒寬泛來講的話也并不算早夭,乃是殇亡。
他生前受病痛折磨,皇帝有心給他身後哀榮,皇後一聽就了解了。
親王薨逝,一應喪儀都有禮部主持,作為皇後,她其實不用做什麼。
但是驚恒到底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她也該盡作為母後的心意。
隻是此時她心力交瘁,隻先讓漢女等會兒同田培源仔細商量此事,又問:
“朱雀門可開了?總要讓德妃見孩子最後一面。”
轉瞬之間便是天人永隔,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個母親都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德妃好容易從暈厥過程中清醒過來,就聽到皇後這句問話,立刻發瘋一樣站起身來:“我兒,我要去見我兒!”
皇後立即讓幾個健壯的嬷嬷制住德妃,又見田培源直接跪地磕頭:“德妃娘娘節哀,皇上有旨,熙王逝于疫症,唯恐仍然傳人,望娘娘讓熙王安心離去吧。”
德妃被嬷嬷們牢牢的制住,本就虛弱,聽到田培源這句話瞬間便淚流滿面,隻不停的喃喃着:“我兒,我兒……”
就連皇後,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任由自己淚濕沾襟,卻最終什麼話都沒有說。
天家無情,皇室無義,從病到逝,一個母親居然都不能見自己兒子最後一面。
田培源不敢多待。
皇後手段他向來清楚,剛才最後看他的那一眼,哪裡是在看他,明晃晃的都透着對帝王無情的失望。
待他走了,皇後站起,走向明明已經不被鉗制卻仍然紋絲不動的德妃,親自扶了她起來,還能聽到她失神的喃喃聲。
皇後擡頭望天,淚在眼眶裡轉着,卻最終沒有流下來。
剛才那一行清淚,已經是一個克制自持的皇後所能表現的最大失态了。
“王海。”皇後扶着德妃,叫了王海進來,“你去打聽清楚驚恒停靈在何處,等稍晚點,帶芳洲悄悄過去看看。”
王海是皇後的心腹之人,看了眼皇後的神情,又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德妃娘娘,以及背後稍稍點頭的芳洲,心下有數,領命直接去了。
皇後親自将德妃給送回了她這幾日在昭和宮的寝屋,關上門來,對德妃說:“稍後王海和芳洲會來找你,你若是有什麼想帶給驚恒的,便交給他們吧。”這是用正常音量說的。
然而她又俯在德妃耳邊說:“你準備好,扮成芳洲的模樣,同王海一起出宮去看看驚恒。”
一直失魂落魄的德妃聽到這話立刻轉過身來,雙目圓睜的看着皇後。
皇後對着她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又沖她點點頭,表示肯定。
她同皇帝多年夫妻,相互了解。
皇帝知道她不可能就這樣無動于衷,哪怕朱雀門緊閉,也定然會想辦法讓人出去送驚恒一程。
而皇後也深知帝王無情,所以她哪怕知道田培源肯定留了人在昭和宮内觀察她們,也還是光明正大的對着王海說出了那番話。
隻是為人父母,皇後到底沒有皇帝那般絕情,做不到将父母這個身份全然抛在腦後,隻想當一個好的帝王國母。
她不能親自送驚恒最後一程,好歹也要讓德妃親自見驚恒最後一面。
德妃佛至心靈,瞬間對皇後的安排了然于心。
不再言語,隻朝皇後深深一禮,以示感激。
她娘家勢弱,性子綿軟,在宮中無力,哪怕育有皇子,也隻是堪堪能将自己的宮廷管住,若無皇後安排,她今日是定然無法出宮的。
事情進展的很順利。
皇帝知道皇後定然不會就此無動于衷,收到王海和芳洲偷偷從采買的小門出宮消息的時候也沒有太過意外,擺擺手由着他們去了,隻讓人看着莫要讓他們倆再進宮了。
他今日也是心力交瘁。
那是他的次子,雖然不及長子看重,但是也是真心實意的寄予過厚望的,就此殇逝,他如何會不傷心。
隻是傷心歸傷心,他到底不是後宮婦人,而是萬民之主,肩上還有大秦江山,他必須為江山謀長遠。
驚恒的喪儀第一時間便有條不紊的在進行。
以防萬一,其實所有疫症死者的遺體都是會被火化的。
但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驚恒到底是天家皇子,身份尊貴,帝王下旨讓其第一時間入棺并直接封棺,在皇子府别院停靈三日後直接入葬。
入棺之時,已經起熱的驚羽不知道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踉踉跄跄的從床上跑了下來。
兩個小厮要去攔她,直接被她打開,一路讓她沖到了靈堂之中。
除了驚恒驚羽,皇子府中所有人在服侍照顧他們的時候其實全程都是戴有面罩的。
而之後的事實也證明,這種疫症的确沒有那麼容易人傳人,除驚恒驚羽之外,其餘所有不管是太醫還是照顧他們的小厮都沒有感染疫症。
而後來的調查證實了驚恒會患疫症九成可能是被人算計用下不潔的食物,所以真正意義上被傳上疫症的,隻有驚羽一人。
畢竟她還太小了,一個未成年的孩童,身體總是不可能比一個成年人健康的。
而此時靈堂之中,有四個身着深衣戴着面罩的人正在将驚恒放入棺木之中,驚羽急急的沖上前去,試圖從他們手下搶過驚恒。
隻是寡不敵衆,她哪怕力氣再大,也是抵不過靈堂之中那麼多的侍衛,更何況她還發着高熱。
她急吼吼的想要沖上前去叫醒驚恒,卻被制住手腳動彈不得。
她覺得身體好燙好重,想要哭喊卻發不出聲音來。
四周都是人,但是在她眼裡仿佛都失去了身形,成了許多片不同顔色的影子,整件屋子都沒有一個焦點,哪怕是驚恒的屍身。
她被其中一個侍衛牢牢的抱着。
李岙來到她旁邊,試了下她的溫度,明明她剛起熱的時候他就立刻過去給她施了針,此時溫度不降反升,十分不妙。
遇此生死大事驚懼交加,又加上疫症,驚羽的高熱來勢洶洶。
哪怕侍衛不制住她,她不一會兒自己也沒了力氣。
燒的迷迷糊糊昏死過去的時候,嘴裡還在發着無聲的哭喊,最終還是被人帶回了房間。
時人逝世,入棺封棺之間最多可隔半月,但是熙王卻是入棺之時即封棺,不為蓋棺定論,隻是因為屍身可能會傳疫病。
已然蓋棺,靈堂各處都由烈酒消毒,得到消息的人也漸漸前來祭拜。
驚魄帶着驚毅以及哭紅了眼的驚風前來,明明這是他們都曾經居住過的地方,皇子府卻已物是人非。
而由于驚恒殇亡,各處混亂,驚羽确認患有疫症的消息,是當日中午才呈到皇帝面前的。
這消息同樣是由田培源呈上的,而那時他甚至連半句話都不敢說了。
隻敢将李岙寫的信件放到皇帝禦案之上,說一句:“李太醫剛送進來的。”
皇帝拆了信,看了,盯着那封信看了許久。
驚恒殇逝在前,驚羽年齡更小,他似乎,已經可以預料到幾日之後會發生什麼了。
當他再擡起頭來的時候,跪地的田培源不敢擡頭,隻能聽到帝王的呢喃:“是朕做錯了什麼嗎?”
田培源不敢接話,帝王似乎也隻是自言自語,再開口時,仍然是那個主宰江山的帝王。
冷靜但涼薄:“告訴李岙,若驚羽也出事的話,他同太醫院那群廢物,就都去陪驚恒吧。”
“另外,皇後同太子,不可知此事。”
驚恒與驚羽在他這裡都是兒女,他或許更寵愛驚羽,但是驚恒才是皇子,他更為看重的定然是兒子。
而且他身上擔子更重,再怎麼難過,他都能理智。
但是在皇後那裡,他了解他的妻子,驚恒逝世皇後或許勉強還能冷靜下來。
但是驚羽是她九死一生才生下來的孩子,若是得知驚羽有事,皇後能将這後宮給翻個天。
長安城現在,經不起再一場亂了。
但是皇上的消息知道的太晚了,下令也下的太晚了,田培源一切措施都還來不及實施,該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
不僅驚魄在第一時間去皇子府祭拜驚恒時便得知了此事,而且皇後也從送别驚恒後又被皇帝派人隔離在外的王海送入的信鴿得知了驚羽也身患疫症的消息。
驚恒的例子就在前面,不管是皇後還是驚魄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心裡就湧上了不詳的預感。
驚魄這段時間一直在幫着處理長安城中的亂子。
神武門緊閉,雖然朝臣們都能不定時見到皇帝,但是太子能在這種特殊時期現身人前是能鼓舞人心士氣的,這也是為什麼驚魄必須立于人前的原因。
因為一直身處事件中心,他對所有事件的了解程度不亞于皇帝。
驚魄知道,剛開始的時候所有人都将城内城外兩起鼠疫混為一談,以為城内的鼠疫是城外那批流民中先行進城的人所帶來的。
但是後來随着調查的逐漸深入,發現城内的鼠疫處處與城外的不同,更為嚴重,但是波及範圍也更小。
賀蘭山流民的鼠疫經過太醫診斷,就是最尋常的鼠疫,太醫院有充足的應對經驗,在開始救治之後立刻就展開了行動,鼠疫很快得到了遏制。
流民的情況早就控制住了,除了一些最開始便發熱了好幾日的人去世,其他人經過這幾日的救治之後并無大礙。
驚魄昨日剛從城外回來,那邊已經準備不日便恢複正常,不将所有人都隔離在一處了。
但是城内這邊的情況比城外要嚴重許多。
一共才幾十人得病,但是九成以上的人都因為高熱去世,所有屍體全部都被集中焚燒。
驚魄去過幾次,見到的場景都格外慘烈,雖然不怎麼會傳人,但是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所有的調查驚魄都有參與,不管是賀蘭山流民所患的鼠疫還是長安城中的鼠疫。
雖然像大理寺卿親往河西府此等機密之事皇帝并沒有讓驚魄知道,但是大部分事情驚魄都是知情的。
所以他也知道,賀蘭山流民一事背後的人禍大概率是整個河西府官場上下,涉及河西平原,父皇自有決斷。
他作為一個參政的太子,不宜插手太多,雖然不至于一無所知,但是必須表現的一無所知。
但是長安疫症他是全城參與了的。
因為他現在兼領五城兵馬司,調查到現在,那批不潔的米面目前來看從江南到長安一路上看上去至少并無大礙。
隻是因為負責運送的人未曾注意,雨水打濕了袋子,讓有些老鼠咬破了袋子鑽了進去。
那批米面到長安城後的軌迹京兆府尹也已經帶人查清楚了,由米行接收之後分批送往了城中不同的米面店。
長安城中百姓很少從事單純的農業生産,像米面這種東西多數都需要購買,驚魄派人去追蹤這些米面的去處。
江南送過來的這批米面有好幾噸,不是所有米面都被污染了,隻是被雨水打濕并且鑽入了老鼠的十幾袋有問題。
雖然不是查的嚴絲合縫,但是大概能夠查出來那十幾袋送入了三家米面店。
那些患了鼠疫的人大多數也是最近從這三家買了米面的,而買了之後沒有立即食用的那些人家也都安然無恙。
這三家店已經被關了,所有存貨,不論批次,都被直接焚燒。
查到這裡,仿佛看上去都還隻是一些意外,隻是湊巧同賀蘭山流民撞在一起了,無論如何看上去都是巧合。
但是最最不同尋常的事情就是驚恒染了疫病。
皇子所用食水本就同尋常百姓渠道不同,哪怕是在皇宮同皇子府外用餐,也會有試毒之人。
就算疫症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發現的,但是事到如今,驚恒身邊之人無一人感染疫症,這次疫症,就像是隻針對驚恒而言的。
所以長安城中的鼠疫并不是重點,雖然死亡數十人,但是此乃天災而非人禍,皇室盡力救治,事後米行同官府盡力賠償就是。
但是驚恒患疫甚至身亡一事,背後必不是簡單的天災意外,是隻針對驚恒的加害。
加害皇子,如今甚至緻其身亡,這背後到底是誰在籌謀什麼,若是不能查出來,必定會讓皇室所有人寝食難安。
畢竟,那是一個即将成年的皇子。
而如今,不僅僅是驚恒,連驚羽也身染疫症,一連兩位皇子公主,皇室不可能不追查到底。
目前看來驚羽的疫症很大可能是由驚恒傳給她的。
畢竟聽說那幾日驚羽幾乎同驚恒形影不離,而且中間隔的這麼些時日皇子府不僅有重兵看守,連原來皇子府中的所有宮人侍衛也都被嚴格控制起來,不允許他們同驚恒驚羽接觸。
追查是無論如何都要追查到底的,但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驚羽的安危,驚恒已經殇逝,若是驚羽再……
驚魄不敢接着想下去,強迫自己立刻去做事。
另外還要安頓好驚風,他不能知道驚羽也生病的消息,他絕對要坐不住的。
另外立刻去信給皇後,母後的消息不比他的慢,他不會像皇帝那樣試圖瞞着母後。
長安城中,因為皇室葬禮,籠罩上了一片無言的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