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四通八達,這亭子位于往長安城去的必經之路上,有過往行人也不意外,所以驚羽也沒有太過警惕。
待到車馬近了,陵雲定睛望去,放下心來,同驚羽報告:“是淩國公府的車架。”
而與此同時,對方似乎也看到了停在不遠處的公主府的車架,速度漸慢。
驚羽有長安公主的封号,雖然她自己很少用,但是公主府一應用物都會打上長安公主的印記。
就像陵雲能夠于遠處一眼看出對方是淩國公的車架一樣,對方也能通過馬車看出驚羽的身份。
在長亭之中的驚羽同陵雲能看到,對方車架中派出小厮到驚羽的車架之旁詢問情況。
陳侍同小蠻應該是确認了對方的身份,便向那小厮指了指長亭的方向,應該是示意驚羽所在。
那小厮确認了驚羽的身份,便飛奔回原隊,同馬車中的人報告了什麼,随即便見馬車中的人緩緩走出。
君為臣綱,皇室公主在此,不知道便也罷了,知道了多多少少要去打個招呼。
淩國公府的車馬都停下來了,驚羽哪怕不知道淩國公的來意去意,但是如今看來這頓寒暄多多少少也是少不了的。
她長在皇室,身份尊貴,又頗得帝寵,從小到大不知道多少場面應酬。
雖然有些不耐,但是也知道今日八成是逃不掉的。
雙方都沒想到能在這荒郊野外碰上,而既然碰上了,多少也是要打個招呼的,不一定多麼熱攏,互相見一面寒暄兩句就好。
淩國公乃四國公之一,地位較高,所以驚羽也沒有坐等他們前來拜見,看到他們出發往這邊來之後,便主動起身前去相迎。
領頭前來的自然正是淩國公本人,見面便行禮:“微臣見過公主。”
他身後的淩夫人同兩個孩子也跟着行禮,驚羽揮手讓他們免禮:“國公怎麼在此?”
荒郊野外,無甚可以招待,也自然不講究那些待客的禮數,連坐都未坐,雙方都是隻打算稍說兩句話就各自離去。
“回公主,家慈去歲病逝,臣同家眷回老家丁憂,月前除服,始歸長安。”
長安城中大族之間的消息驚羽沒有生病之前還是比較了解的。
她記得老淩國公去世之後,淩老夫人說不耐長安城冬日苦寒,便帶了人回到江南老家居住,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年,老人家居然就病逝了。
也有些奇怪,畢竟大秦官員丁憂之期向來為二十七月,老人家去歲病逝的消息她生病之前并沒有聽說,也就是說滿打滿算淩國公也不過服了不到一年的喪,怎麼這麼快就除服了。
不過淩國公并未多說,驚羽也不好妄加揣測,隻言:“國公節哀,老人家是去天上享福了。”
“謝公主寬慰,公主可是在此遊玩?”
“本宮昨日去過皇陵,今日回城,在此休息片刻便回長安。”
淩國公也有許長時間沒有見過驚羽了。
去歲大疫剛起之時他便收到了母親病逝的消息,同皇帝奏請過後于疫情稍微穩定之時便攜家啟程回了江南老家替母親服喪,已經快一年沒有回長安了。
官員丁憂向來影響政途,但是文官愛惜羽毛,不可能擔上不孝父母的名聲,所以他也做好了老老實實在老家服喪二十七個月的準備。
雖然在老家丁憂,但是淩國公的消息并沒有斷,隻是慢了一點罷了。
賀蘭之亂起的時候,他還有些慶幸居然在這當口躲過了朝中的風起雲湧。
沒想到大秦安定了這麼多年居然還能起内亂,他雖然未曾同幾個反王有過什麼謀劃,但是兆王同奕王在京的時候,誰知道私底下有沒有謀劃過什麼能把他牽扯進去的東西。
好在他為官之時比較謹慎,并未牽扯上太多。
朝中這段時日瘋狂清洗康王亂黨的殘餘勢力,拔除了許多官員,便連邢國公都多多少少受到了點牽連,如今還沒有被問罪,無非是因為皇帝手上證據不足罷了。
朝中人手短缺,皇帝便想起了他這個還在丁憂的國公,下旨奪服,召他回長安。
聖旨難違,加上淩國公也守了快一年,盡了孝心,所以很快就收拾東西帶家眷一同回京。
雖然淩國公獲知的消息多為政事,不過他也知道二皇子驚恒因為疫症病逝的消息,畢竟是一個已經上朝觀政的皇子,于朝廷形勢很是有些影響。
公主總不可能單獨一人去祭奠皇陵中的那些列祖列宗,而皇陵中這幾年隻下葬了一個皇子,驚羽去皇陵的目的不言而喻。
驚羽也曾經身患疫症的事情皇室瞞的比較嚴的,隻不過在長安城的人多多少少能聽到點風聲。
但是淩國公遠在千裡之外,他的僚屬給他寫信的時候肯定也不會單獨提到一個深宮公主的情況,所以他便以為驚羽隻是單純的去祭奠一下熙王罷了。
見驚羽同印象中截然不同的穿着極其素淨的衣服,淩國公以為她還在為驚恒殇逝難過,便說了句:“熙王的事情臣在江南也聽說了,公主也要節哀。”
這話驚羽大半年裡聽過無數次,真心假意什麼都有,驚羽也不在乎,隻笑了笑,不曾接話。
又寒暄了兩句,淩國公望了望日頭,旭日高照,好在天氣不熱,便邀驚羽一起行路:“公主要回長安的話不妨同我們同行,還能有個照應。”
驚羽有心拒絕。
但是從這裡到長安官道就這一條,若是拒絕了,接下來路上多多少少肯定仍然會碰見,也是尴尬。
但若是為了避開淩國公府刻意減慢速度,也行不通。
離長安還有兩個時辰的路,再慢下速度,今日還不一定能不能趁着城門關閉之前入城,于是隻得答應。
雙方重新上路,淩國公請驚羽馬車走在前方,不過被驚羽婉拒。
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尋常公主,對方是實權在握的國公,對方尊她不過是因為她是皇室,她心中有數。
于是兩支隊伍合并到一起,淩國公車駕在最前方,公主府車駕次之,再然後才是淩夫人等淩家内眷的車駕。
剛才會面的時候驚羽也見到了淩訄和淩旭,驚羽曾經還是比較熟悉淩訄的,畢竟長安城真正的權貴圈子就那麼大。
淩訄應該是十六歲了,一年多未見,逐漸有了少年的英氣,頗有國公世子的風範,此時也并沒有坐馬車,策馬随行在側。
至于淩旭,驚羽模糊的記憶裡面隻記得唯一一次見還是那次宮宴,她将快要凍死的他給拉了起來,之後便知道了他心智有缺的事情。
隻是後來也再也沒有見過,唯一一次有交集還是同三皇兄讨了那個古埙送給他,也隻是派人前去,未曾親自相見。
再後來這麼個人就隻是存在于記憶之中了,久而久之似乎連長的什麼樣子在驚羽腦海中都有些模糊。
剛才匆匆一瞥,他仍然低着頭,淩夫人同淩訄給她行禮的時候也沒有見他出聲。
驚羽也沒看清他如今的長相,隻覺得隐隐約約應該是比她要高上一些了。
車馬緩慢行駛,公主府的侍衛護衛在公主車駕之旁,陵雲也駕馬在側,驚羽同小蠻坐在車駕之内,安安靜靜。
淩訄是騎馬護衛在淩國公的車駕旁的,盡管已經盡可能的想要收斂一些,但是不經意瞥去的目光還是被敏銳的陵雲察覺到了。
雙方視線交接,陵雲目光中帶着幾分質疑。
淩訄隻好順勢将目光放在公主車駕之後的淩夫人的車駕之上,示意自己隻是想查看一下母親那邊的情況。
雖然仍然有些奇怪,但是陵雲也未曾多想,雙方都隻是半路碰到,這淩國公的世子能對公主有什麼不軌之心。
淩訄的視線從母親的車駕上面一閃而過,快速的收了回來,繼續目視前方,心裡閃着千種心思。
他對驚羽并沒有什麼特殊的關注,真正關注公主的,從來都不是他,而是淩家的另外一個嫡子。
這些年來,到處尋醫問藥,加上母親的不懈努力,阿旭的病不說完全好了,但是也的的确确在好轉。
至少能聽到他同家裡人能多說幾句話了,看人的時候也不怎麼會有那種冷冰冰空蕩蕩的眼神,大多數時候都是很快的瞥一眼就繼續低着頭。
雖然同普通孩子還是截然不同,但是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都已經很知足了。
回老家守孝的一年裡面,或許是因為江南的山水風景好,阿旭居然也不怎麼将自己給一直封閉在書房裡面,時常出去玩。
母親樂見其成。
反正老宅偏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怕他激動,從來都是吩咐人遠遠的跟着他保護他的安全,其他的完全不束縛他。
這一年裡面,阿旭肉眼可見的好了不少,有的時候臉上居然能帶出點笑。
雖然偶爾淩訄還是會被他空蕩蕩的目光吓到,但是兄弟倆的感情比之前好了不少。
至少,阿旭願意叫他阿兄了。
對于阿旭的變化,沒有人會比母親更開心。
說實話,聖旨下到淩家奪服之時,母親甚至想帶着阿旭繼續留在江南老宅,讓父親同自己先行回京。
隻是老宅中已經沒有一個長輩了,母親留在這裡連個侍奉長輩的理由都沒有。
母親說是讓父親上書請陛下允許其妻子同次子在老宅替母親守喪盡孝,但是這個節骨眼上,父親擔心皇帝會生疑心,以為他對奪服之事不滿,還是拒絕了母親,仍然按照原計劃舉家回京。
一路以來也算是順利,阿旭雖然沒有在老宅中那麼開朗,但是每日隻是同母親安靜坐在馬車之中。
并沒有哭鬧,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時常陷入無人之境,知道親人們擔心他,偶爾還能出言安慰一句說自己沒事。
路上很順利,阿旭也很好,所有人隻待到了長安城,整頓整頓,便可以重新開始生活。
誰都沒想到在長安城前碰上了公主。
遠遠看到公主府的車架,兩人心裡就有些忐忑,畢竟如今長安城中能用這幅公主車架的也就隻有那一人,再确認的确是長安公主府的之後,淩訄同母親的眼神都變了。
這幾年雖然阿旭再也沒有同公主見過面,但是不管是淩訄還是淩夫人都知道淩旭沒有忘了公主,哪怕他從來不說關于公主的任何一句話。
淩旭生來心智有缺,從來不會主動開口說自己想要什麼,隻是親近之人多少能看出點端倪。
收拾箱籠準備回江南守孝的時候,淩夫人開玩笑讓淩旭自己收拾要帶的東西。
淩旭聽的懂,便去床上抱起了一件大紅色的氅衣,另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古埙。
公主攏共就給了阿旭三樣東西,一件自己的氅衣,一個從三皇子那裡讨來的古埙,還有一紙畫着雪花的書畫。
那副書畫因為淩旭還小,保管不善,有一日被雨水打濕了大半,墨迹全都暈開。
淩旭哭的驚天動地,淩夫人盡力搶救,最後也隻保下來半片雪花。
從那之後,淩旭更加珍視那件氅衣同古埙。
那件氅衣是驚羽七歲的時候穿的,淩旭漸漸長大,早就穿不得了,他便将氅衣放在自己床上。
而古埙小巧,便被他戴在了脖子上。
長安公主幼時穿過的氅衣居然日日放在自己兒子床上,淩夫人不敢想這事傳出去會是什麼後果,哪怕公主本人估計都已經忘了還給出去了這麼一件衣服。
于是便更換了兒子身邊所有伺候的人。
新換的人都不知道這氅衣的來曆,隻以為是少爺從小的癖好,并未起疑。
淩夫人嘗試過拿走氅衣和古埙,每次都會引來淩旭激烈的反抗,嘗試再三之後淩夫人也放棄了。
隻能寄希望于時間,待足夠的年月過後,旭兒能夠真的忘記那個隻在他生命中出現過一次的人。
淩夫人知道,阿旭這個年紀,或許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他對公主的執拗可能根本與情愛無關,他隻是比較特殊,隻會認準那一樣東西。
那年宮宴旭兒同公主相識,結了緣分,或許從頭到尾都是孽緣。
剛才去打聽消息的小厮回來同淩國公報告前方的是長安公主的時候,淩夫人同淩訄都意識到了事情的緊迫。
隻是淩國公很少關注後宅之事,淩旭又比較特殊,所以他還隻以為淩旭同公主不過隻是當年宮宴上匆匆見了一面的關系。
其實也真的隻有那一面之緣。
淩夫人也不敢告訴他實情,有事情隻能同長子商量。
好在淩旭聽到要去拜見長安公主的時候并沒有太多反應,仍然是低着頭玩着手上一路上都在玩着的機關鎖,要不是淩國公說大家都去拜見公主,淩夫人一定會将淩旭留在馬車上。
剛才見到公主的時候,淩旭也一直沒有擡起頭,淩夫人很是放下了心。
如今重新上路,淩夫人看着仍然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兒子,心裡無聲的歎了口氣。
車架緩緩前行,淩旭或許是低頭時間長了脖子痛,便擡了擡頭,正對上前方母親複雜的目光。
這樣的目光他看過很多次,也一直不理解,不過這并不影響她是他的母親。
淩夫人見他擡頭,立刻回神,臉上帶上了笑容:“旭兒累了嗎?要喝水嗎?”
淩旭點點頭,哪怕會說話了,他向來也是惜字如金的。
淩夫人早就習慣他用點頭搖頭來回答她,好歹有個回應。
侍女倒來茶水,正好淩訄出聲詢問,淩夫人掀起車簾,淩訄便說:“離長安城隻剩一個時辰了,怕日落之前進不了城,父親說路上就不歇了,母親和阿旭還可以堅持嗎?”
天色的确是不早了,淩夫人沒想太多,便點頭同意了。
正好淩旭喝完茶水,擡頭向兄長看去。
按照道理,淩旭應該是除了淩訄什麼都看不見的。
但是如今路上剛好是一個轉彎,透過母親打開的車簾,他剛好就看見了正掀起車簾同窗外的陵雲說話的驚羽,應該也是在商量路上不再歇息的事情。
他瞬間一臉震驚,立刻爬到車窗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驚羽的臉。
他的世界很小,從來都不知道父親母親口中的這位大人那位大人這個皇子那個皇子是誰,他知道她是一個公主,但是他不知道剛才父親母親說的長安公主是誰。
所以應該不認識吧,他如此想道。
驚羽這幾年變化不小,本就是在快速長大的時候,又碰上一場大病,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變化。
但是淩旭仍然一眼就認出來了,他記人,似乎從來都不用什麼訣竅,認準了就是認準了。
于是他立刻便想要下車,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淩夫人還是第一時間就抱住了他,不讓他動彈。
在旁邊的淩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淩夫人囑咐他:“你先去前面吧,以免公主疑心。”
淩旭在母親懷抱裡掙紮:“娘,她,她!”
他的力氣很大,小孩子沒輕沒重,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種力道。
他從小到大淩夫人不知道感受過多少次了,隻好繼續死死的抱住他。
等到察覺到他似乎沒有了什麼力氣,淩夫人才重新放開他,肋下隐隐作痛。
他的臉上仍然是那股熟悉的執拗,讓淩夫人一看便流下了眼淚。
她迅速擦幹,雙手捧着淩旭的臉,直視着他的眼睛,聲音溫柔但堅定:“旭兒,你不能再想她了,無論如何都不能了。”
她曾經也癡心妄想過,但是現實卻給了她狠狠的一擊。
她旁敲側擊的去跟樂平長公主打探,對方一句話就破滅了她的希望:問題不在淩國公府,而在淩旭本身。
她又如何不知道這點,不然的話,淩國公府好歹也是一等的公卿之家,如果旭兒喜歡,如何不能尚公主。
問題從來都不是身份啊,而在旭兒本身啊。
皇室再如何那也是皇室,莫說中宮嫡公主,就算是一個尋常公主,也不可能出降一個心智不全的人。
她去同樂平長公主商量的事情連淩國公都沒有說,顧及皇室聲譽,樂平長公主應該也不會在外面亂說。
但是三皇子不知從何處聽來了消息,居然親自上門來了。
三皇子打着拜訪淩國公的幌子來的,然而同淩國公沒說幾句,就說外家舅母很是喜歡淩夫人種的花,托他來讨要一些訣竅。
這個借口找的漏洞百出,但是那是皇子,淩夫人還是同他見了一面。
那個時候三皇子還小,不懂什麼是曲折婉轉旁敲側擊,一見淩夫人便一針見血的點出他不希望聽到任何淩家有不切實際的想法的消息。
如果淩國公聽到這話八成怎麼都不會聯想到淩旭身上,但是淩夫人一聽就懂了。
那個時候三皇子才不過十歲,同她的旭兒同齡,但是旭兒每日連一句話都不說,而三皇子卻已經可以頗具天家威嚴的來敲打臣子了。
她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三皇子來點明之後更是了然于心,從那之後便沒有再去試探過什麼,隻是希望時間能讓旭兒忘記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