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還沉浸在悲痛中,也不想反駁皇兄的話。
今日他受到的沖擊太大了,也着實沒有這個心情,沉默的點點頭,便跟驚羽一起離開了東宮。
他們一走,驚魄立刻開始着手準備後續,第二日謝喬在獄中畏罪自殺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引起了小範圍的轟動。
畢竟這是一個大秦曆史上第一個族五族的犯人,有相當一部人對畏罪自殺這個結論十分懷疑。
但是懷疑又有什麼用呢,不管是真的畏罪自殺還是另有隐情,能讓官府放出畏罪自殺的消息身份也不會很難猜。
謝喬殺的是皇室的人,便是皇室真的濫用私刑了也是他罪有應得。
說到底謝喬也已經是一個死刑犯了,死在牢中和死在刑場上,對于老百姓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區别。
所以消息放出去也基本上沒有引起什麼風波,有心之人再怎麼懷疑也還是那個理由,一個無權無勢的死刑犯,死在哪裡是真的沒有區别。
驚魄這邊事情解決的很是順暢,畢竟連父皇那裡都過了明路的事情他做起來絲毫沒有束縛。
他本來還在擔心驚羽在這最後關頭突然去見謝喬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但是就她今日的表現來看,并沒有什麼異常,純粹是恨毒了謝喬,很是符合她一貫的性情。
雖然對她的膽大妄為十分氣憤,但是終究還是心疼她。
去年那件事情,終究還是他百密一疏,将她給牽扯了進去。
驚魄心想,驚風驚羽也慢慢大了,或許是時候讓他們慢慢參與進一些事情裡來了……
東宮的侍衛将驚羽送到公主府之後轉過頭準備去送驚風,驚風卻直接下車:“去跟皇兄說,我在這裡跟驚羽一起禁足。”
人微言輕的侍衛自然是撼動不了驚風的,哪怕這不是驚魄原本的吩咐,但是到底也是隻能暫時先回東宮,将事情報于太子聽。
驚魄聽了也無奈,雖然驚風同驚羽同住公主府不怎麼合規矩,但是他們倆不合規矩的事情做多了,便也擺擺手随他去了。
剛好兩個人也可以互相陪着點,以免禁足無聊。
回到公主府後,盡管已經心力交瘁格外疲累的驚羽還是打起了精神來,帶着驚風到了自己的屋子。
将所有人都遣退,吩咐朝雲陵雲看好周圍不要讓任何人靠近後,便同驚風講述了這一路以來所有的事情。
從那日她再尋常不過的出宮開始,到這一年來她所有的懷疑求證,事無巨細,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東西都一五一十的說給了驚風聽……
驚風是滿滿的不可置信,目瞪口呆,驚羽向他呈現了一個似乎從來都不敢想的世界。
驚羽的眼睛還紅着,聲音也帶着嘶啞。
明明他們都還隻是孩子,卻不得不去面對現實了。
“驚風,我好怕,哪怕生在皇家,我也從來沒有像今日那樣赤裸裸的感受到。”
“皇權傾軋,陰謀詭計,遠比史書中的更加恐怖,更加悄無聲息。”
“也遠比史書中叙述的,離我們更近。”
今日去了那麼多地方,隻有此刻的驚羽,才敢将自己的彷徨同無助表現出來。
驚風聽完之後久久的沉默。
他需要時間來消化這麼多的信息,這麼多,掩藏在明晃晃日光之下的陰暗。
良久良久,他才終于說出來第一句話:“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驚羽微微搖了搖頭:“我不敢。”
所有的布局太過天衣無縫。
三皇兄那邊全程隻有兩位太醫露在明面上,如今也已死無對證。
皇兄那邊,從頭到尾更是一個明面上涉及到此事的人都沒有。
就連父皇,也根本沒有察覺到這其中有多少貓膩。
她手上無權,身邊無人,她本來是想當作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的。
雖然不知道自己身患疫症到底是不是在三皇兄同周家的算計之内,但是自己也卷入其中定然是皇兄不願意的事情。
她也是出身皇家的人,為中宮皇後所出也注定了她根本不用同尋常公主一樣需要站隊,她胞兄是太子,那她也就必須隻能站在太子這邊。
所以哪怕她諸多懷疑,但是她還是不想給太子已經頗顯成效的謀劃增添麻煩。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實在是過于複雜,若不是她終究還是想要尋求一個真相,她也不會趁着謝喬活着的最後幾天終于決定去見他。
拖了這麼久,總是要給自己一個答案的。
皇兄作為長兄,同驚恒有六歲的年齡差距,放在未長成的皇子身上,這六歲的年齡差距能夠帶來的差距是巨大的。
弟弟們還在糾結如何讨父皇的寵愛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成長到獨立發展自己的勢力了。
而随着皇子們一個接一個的長成,哪怕東宮如今地位穩固,但是皇兄估計也要開始不得不防了。
驚羽從小讀史,興起的時候便同驚風仔細的算了算,自古至今,能夠順利登基的太子不過三中取一。
那個時候他們還對彼此開玩笑說,東宮真不是一個吉祥的地方。
隻是那個時候他們倆誰都沒有試圖将長兄同那些繼位失敗的太子相比。
在小小的他們看來,兄長在他們出生之前就是太子,秉文兼武,龍章鳳姿,父皇看重,百姓愛戴,是大秦再順理成章的繼承人,隻會成為那三分之一繼位成功的太子。
到如今他們才知道,定位東宮根本不意味着萬事皆定隻要順順利利的等着登基就行。
太多人盯着那個位置,無數種黑暗中的眼睛,都在盯着皇兄,想着什麼時候便伸出手,狠狠的将他拉下來。
驚羽慢慢将這些想法說給驚風聽。
驚恒已經成為了這一代皇權争鬥中的第一個犧牲者,而本該早已經退出争鬥的叔祖康王同兩個皇叔也成功的向驚風驚羽展示了什麼叫做“成王敗寇”。
她終于意識到父皇所坐的那個位置,對于一些人來說到底有多麼大的魅力。
驚風認真的聽。
他雖不及驚羽敏感,但是隻要驚羽将驚魄刻意遮在他面前的隐藏真相的紗帳揭開,他便能夠完全理解這所有事情背後的邏輯關系。
他也逐漸冷靜下來,也終于知道了為何驚羽這一年以來如此自傷的原因。
是因為她哪怕知道了謀害驚恒的人是誰,也仍然不可能替他報仇的無奈同絕望。
哪怕驚風今日才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他一瞬之間便能知道,驚羽是不可能将驚恒殇逝背後有貓膩的事情告知父皇讓父皇仔細調查還二皇兄一個公道的。
一來是因為她手上完全沒有證據,三皇兄背後有周家,行事太過缜密,若是能行,這麼好的機會皇兄不可能不反咬一口。
畢竟謀害手足一事重大,沒有确鑿證據,三皇兄完全可以反駁皇兄信口雌黃,毫無東宮風範。
二來也是她或多或少的猜到了皇兄必然在其中推波助瀾了一番。
畢竟當時早好幾天皇兄便将他接到了東宮居住,若說皇兄完全不知道周家的計劃,連他都有些懷疑。
所以一旦将此事捅到了父皇面前,父皇細查之下,皇兄知情不報一事也絕對不小。
驚風知道驚羽心中的顧慮,他不敢想如果同樣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會怎麼樣。
驚恒哪怕不是他們一母同胞的兄長,但是到底是親生兄長,從來沒有鬧過生死攸關的大仇,就這樣死在自己面前,是個人都不好受。
更何況若是天災人禍導緻的死亡,多多少少還能安慰自己一下或許是命數,但是偏偏是死在了陰謀算計之中……
驚羽十分低落:“二皇兄估計也很難過吧,兄長弟弟都想要害他性命,連我都是……”
驚風握住了驚羽的手,安慰道:“不是的,你是無辜的,你是被牽連的,二皇兄不會怪你的。”
争權奪勢,皇權傾軋,是每個皇子都逃不過的宿命,父皇那般厲害,兩位皇叔不還是不甘命運。
作為皇子,驚風比驚羽更加了解那個位置的魅力,就算是二皇兄,也不可能什麼準備都沒有。
就算是沒有,也隻是還沒等到他的機會來臨,他便再也沒有機會了,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成王敗寇”。
“這件事情就讓他過去吧,我會同皇兄一起盯着三皇兄的,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驚羽,斯人已逝,你不能一直沉溺在過去,所有人都很擔心你。”
驚風在驚羽面前很少這樣認真的說話,因為驚羽過于聰慧敏捷,所以哪怕絕對算是有天賦的驚風在她面前有時都會顯得思維緩慢一點。
但是同這樣過度敏感的驚羽相比,驚風有個驚羽沒有的優點,就是他不會太過鑽牛角尖。
就比如此刻,哪怕去歲他也因為驚恒的殇逝真心實意的難過了好久,在一段時間之後,他仍然恢複了自己的生活。
哪怕此刻知道驚恒殇逝後的種種内幕,同那時剛猜到事情真相的驚羽相比,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走進死胡同。
他同驚羽是堅定不移的站在東宮這邊,同皇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怕是同驚恒暫時沒有沖突,但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立場有微妙的不同。
另外,哪怕這場局中間也有皇兄的推波助瀾,但是同驚羽沒有絲毫關系,甚至她還受了牽連。
說到底,她本身并不欠二皇兄什麼。
哪怕是兄妹,但是驚羽向來不将驚風看作兄長,但是此時,驚風義正嚴辭的感覺,恍惚間居然讓驚羽看出了一點皇兄的感覺。
驚羽愣了一下,淺笑一下:“放心吧,我今日決定去見謝喬,就是打算讓這件事情過去了。”
“一年了,也夠久了,哪怕二皇兄再來夢裡質問我,也也能理直氣壯的說,我好歹替他變相守了九個月的喪呢,他肯定也就不好意思怪我了。”
熟悉的調侃味道,這下子反倒是輪到驚風愣住了。
無措的摸了摸腦袋,也笑了笑:“這樣也好,正好這個月禁足過了也可以準備去參加皇兄的婚禮了,一切都會好好的。”
驚羽點點頭,語氣飄渺:“是啊,一切都會好好的。”
公主府家大業大,不差驚風一間屋子,雖然兩個人都是被罰禁足在此,但是關起門來,誰管這兩位無法無天的主子整天幹啥呢。
驚羽心情漸漸恢複,正好驚風也在,便重新撿起了荒廢多時的武藝,每日勤加修習武藝,身體也在慢慢變好。
至于頭上那道驚羽一直沒管的傷疤,驚羽自己倒是沒想起來,這一年以來她是真的已經習慣了。
不過驚風看她心情變好,便讓人去請了太醫,看能不能給她治好。
去歲驚羽病愈之後,負責救治她的太醫院院正李岙後來又研發出了針對疫症的藥。
皇帝大喜,其在太醫院已經升無可升,便賜了不少錢财,并且親自提筆賜下墨寶“懸壺濟世”,不出意外的話,可保李家三代無憂。
因其将驚羽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皇後也頗是感激,除開皇帝公開賞賜的那些東西,自己也從私庫中送去了不少珍惜藥材,以示感謝。
太醫院的太醫們各有所長,區區祛疤一事也用不着李岙親自上陣。
驚風驚羽還在禁足,太醫親自上門,仔細查看過驚羽臉上的傷疤之後,給出了一個不算太嚴重但是也不是很容易祛除的結論,畢竟時間過去太久了。
他給驚羽開了藥膏,讓她每日三次記得按時塗抹,這段時間也要禁辛辣之物,一段時間之後看看效果再考慮要不要調整藥方。
禁足一個月,驚羽倒是有任務,大秦律長達萬字,驚羽得抄三十遍,每日至少得在書房坐上三四個時辰,也隻能抄完一遍。
小時候若是遇到這種罰抄的時候,多半是她同驚風分工合作。
隻是這次到底所犯之事太大,小時候皇帝能夠對一份罰抄中的不同字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是肯定不行了。
雖是禁足,但是不管是皇帝還是太子都沒有在公主府外安排看管的侍衛,說白了也就是全靠自覺做個樣子。
驚風經常出去。
他身上畢竟還擔着接待高句麗使團的任務,隻是不比之前的大張旗鼓,如今出入都十分低調,先從公主府到皇子府,然後再從皇子府跟驚毅一起出發。
他被禁足隻是驚魄一句話的事情,連皇帝那邊都沒有打招呼,跟驚羽的禁足就是完全不準出門不同,他的禁足隻是不允許他出門玩鬧罷了,平日裡該做的功課還有任務都是仍然要做的。
自從驚羽搬入公主府以來,一直閉門謝客,隻有驚風來的最勤。
剛開始的時候安樂不時也會上門,但是自從賀蘭之亂爆發之後,昌平長公主雖然向來從來不在朝廷大事上發表意見,但是這次到底涉及到幾個親王。
為了避嫌,她也是各種低調行事,同另外兩位長公主一樣,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明哲保身。
畢竟啊,那個如今在皇位上的人當年是怎麼殺上去的,旬陽那時可能還小所以不記得了,她和樂平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她們那個長兄啊,哪怕到現在了都不是什麼仁慈之君,敢将所有的成年弟弟全都拘束在帝都,更何況當年呢。
如今的四位長公主,昌平最長,再是樂平,然後是旬陽,最後是先帝的遺腹子,前幾年才完婚的泰安。
先帝頗為泛情,在位之時從未真的專寵過某個人,多是貪圖一時新鮮,能誕下兩個孩子以上的妃嫔是少之又少。
再加上當時他前前後後換過五位皇後,後宮無主,互相傾軋,許多孩童還未活到排序齒的時候便夭折了。
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莫看如今若多親王同長公主,活到現在真正一母同胞的也隻有仁王同旬陽。
不過或許是年紀相近,旬陽同奕王的關系倒是不錯。
太子将三位反王押解進京之時,旬陽拖着病體進宮去求情。
不過也不敢求皇帝繞了奕王性命,隻求皇帝念在血脈親情的份上莫要趕盡殺絕,留兩位兄長一脈血脈就好。
旬陽從小病弱,也很少向皇帝求些什麼。
不過這次倒是用不着旬陽親自進宮來求,他本來就沒打算誅王府滿門,于是便三言兩語打發了她,也沒跟她直說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說到底仁王并未牽扯進賀蘭之亂,哪怕皇帝完全不允她的請求,旬陽有夫有子,人微言輕,冒着大不諱的風險去求皇帝一求,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
至于昌平同樂平,那就看的透的很了。
盡管都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姐妹,但是他們犯下如此大罪,莫說昌平本就同他們感情平平,就算是感情深厚,她也不可能置自己同安樂的性命于不顧而去向皇帝求情。
也懶得去在皇帝面前争一個姐弟情深的印象,從頭到尾什麼動作都沒有,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謀反的到底是皇家人,哪怕昌平長公主非常自信肯定收拾不到自己頭上,但是這個節骨眼上,樹欲靜而風不止,萬一有人想要借機拉人下水,她不嫌麻煩也嫌膈應。
所以多多少少還是謹慎了許多,馬吊局都不怎麼擺了。
昌平也制着安樂,讓她這段時日老實點,莫要在外面瘋跑亂玩。
正好她也可以靜下心來替她好好挑個夫婿,安樂也到年紀了,先相看起來,等上個兩三年正好成婚。
後來昌平長公主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收拾細軟帶着安樂跑去京郊住了半年。
美名其曰她那亡夫托夢想她們母女倆了,其實打的無非就是躲禍的主意。
安樂知道驚羽心情低落,有心想要去多陪陪她。
但是一來驚羽那邊還沒有走出來所以安樂便是來了她見的也少,二來胳膊拗不過大腿,平時安樂還敢跟她娘耍耍嘴皮子,但是涉及到此等大事,向來是沒有她說不的權利的。
昌平長公主同安樂在京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其描述的那樣為悼念亡夫的悲哀,反而是每日過的津津有味。
忙的時候找幾個仆婦組馬吊局,雖然沒什麼赢頭但是好歹能過個手瘾。
閑的時候仔仔細細的帶着安樂一起将京中的适齡少年畫像翻個遍,到回京參加太子大婚的時候,看上去居然還富态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