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圓桌上豐盛精美的菜肴漸漸失去了熱氣,方荟英手支着腮,不知在想些什麼,她面前的碗裡,米飯一粒都沒有動過。
小鵲心疼她,就勸道:“殿下,再不想吃也吃兩口,不然等會兒宋媽媽看見肯定又要說你了。”
方荟英回過神,歎了口氣:“大哥肯定是生氣了,不然,我們一年多沒見,他不至于連頓飯都不陪我吃。——探他的口風,的确是我越界了。”她自嘲地笑了一聲,“都說上陣父子兵,乾朝将帥之家的子弟承父蔭入軍伍都是理所應當之事,我若是個兒子,隻怕早早就被爹爹逼着當了他麾下小校,這些軍情、事務爹爹和大哥自然會主動讓我知曉。”
“可惜,偏是個女兒。”
“一個身陷囹圄,連自救都艱難的女兒。”
“若是當年能用我的命換了二哥的命就好了,他要是活着,今日無論是于國還是于家,必會比我有用得多……”
自嫁入王府至今,無論遭遇怎樣的困難,哪怕是得知自己身患絕症命不久矣,方荟英的應對中都始終透着一絲淡然從容,從未如此心寒意冷、萬念俱灰,可見在她心裡兄長的分量有多重,而方昊的反應又給了她多大的打擊,小鵲人都吓傻了,她再不敢隐瞞,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了方荟英的雙膝:“殿下,不是這樣的,少将軍沒有生你的氣,他擔心你還來不及呢,是因為我……是我好像說錯了話……”
方荟英一愣:“因為你?你說什麼了?”
小鵲戰戰兢兢的把當時方昊強留下自己後兩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最後哇一聲又哭了出來:“我當時被吓壞了,就稀裡糊塗說了那些話,後來仔細想想,雖然我沒有真的說什麼,但少将軍那麼聰明,他會不會已經猜到了殿下你……,然後他,他就走了,——他是不是去找皇上打架呀?”
方荟英腦袋都要冒煙了,拿起一根筷子敲了她腦門一下:“你!就知道你傻,管不住嘴,誰知道這麼管不住!”
小鵲嗚嗚哭着趴在方荟英腿上:“我不是故意的,姑娘你别打我。”
方荟英無奈極了,又不好再打,隻得丢開筷子:“早就料到這事輕易瞞不住大哥,我本打算先鋪墊一番,等過幾日再好好同他說。哪曉得還什麼都沒說呢,就被你給漏了口風。若是過幾日再緩緩說來,或許大哥還能接受,如今乍一見面就冷不丁爆出這麼件事情,二哥已經沒了,現下連我也……,大哥心裡一定難過極了。”
“那,那如今可怎麼辦呀?”
方荟英咬牙道:“事已至此,再說什麼也無濟于事了。”她扭過頭,看向窗外紫宸殿的方向,“隻盼望大哥不要意氣用事失了分寸才好。他一向持重謹慎,大約不會有什麼事吧……”
若論飲食、精緻,紫宸殿裡的帝王規格自然比椒房殿更高一等,但用膳的兩人都面無表情,并沒有誰流露出半絲享用美食的愉悅之意,相反,氣氛裡仿佛彌漫着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緊繃之感,黃玉想着後殿那人,再看一眼方昊的臉色,心裡已經猜到了八、九分,便越發警醒了,半點都不敢分心。
在這種古怪的壓抑氣氛中,君臣二人用完膳,皇帝漱口擦手畢,将絲絹扔回内侍手中,道:“既然定遠侯已經辦完了家事,朕便同你說回國事。”
方昊起身低頭行禮:“臣遵旨。”
“之前論起西北之事,定遠侯曾說,目前國力未複不宜用兵,所以應當接受和解。那和解之後,又當如何?”
“臣以為,和解之後當如何,全系于皇上。”
“系于朕?”
“正是。”方昊淡定回應,顯然這些話已經在他心中盤旋許久,此刻連腹稿都不用打就說了出來,“和解不過是一時之選,為的是暫時安定北方,給大乾更多休養生息的時間。但無論是刻莫還是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蠻族所居之地苦寒貧瘠,又不事生産,搶掠大乾于他們而言是最簡單容易而獲利豐厚之事。即便定下和解,他日蠻族内鬥告一段落,便随時會撕毀約定,再度南下侵略我朝。若臣所料不錯,多則兩年少則一年,此和解約定便會徹底淪為廢紙。”
“那你方才所言,系于朕,又做何解?”
方昊垂首:“皇上身負先帝厚望而承襲大統。北上驅敵,開疆擴土,一掃多年被蠻族侵擾屠戮之屈辱,此乃先帝遺願,亦是皇上宏願。但若要達此心願,絕非一朝一夕之事,固需朝堂穩固,國庫充盈,否則,即便勉力攻敵,終究也是無源之水,難以持久。而陛下如今初初登基,政待通,人待和,若陛下能早日政通人和,内政穩固,則攘外之日可期,所以說,此事系于皇上。”
黃玉聽到一半,汗毛倒豎,連呼吸都屏住了,隻聽見定遠侯一字一字落地有聲,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紫宸殿内。
皇帝沒有說話,隻有高處兩道冰一樣的目光射在對方身上,方昊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像,殿内安靜得落針可聞。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的聲音終于冷冷地飄了過來:“身為武将卻有如此言論,定遠侯,朕現在就可以治你一個妄議朝政之罪。”
方昊道:“臣職責所在,不得不說。”
皇帝冷哼一聲:“念你初犯,今日便不治罪。若日後還不加收斂,再敢如此狂悖議政,朕必會一并罰過,屆時,休怪朕不念情面。”
方昊低頭道:“謝皇上恩典,臣謹遵教誨。”
“罷了。今日便說到這,你退下吧。”
方昊立在原處,沒有動作。
朱錦安眼神微深:“定遠侯,你還有何事?”
“臣還有一事想求皇上恩準。”方昊跪地行禮,“臣妹近來行事陡變,必然有變故。臣懇請皇上召來椒房殿宮人、這段時日在椒房殿修繕的工匠以及負責平安脈的太醫一問究竟。臣妹這段時日隻接觸過這些人,其中定有人知道她變化的原因。”
殿内突然又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皇帝終于打破了沉默:“父親曾贊過定遠侯心思缜密,智勇雙全,今日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方昊霍然擡頭:“皇上此話是何意?”
朱錦安微微颔首,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内侍黃玉領了旨意,低頭推開殿門出去,過了一會兒,門外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着門扇咿呀地開了,方昊回過頭,隻見一個幹瘦的綠袍男子跟在黃玉身後走了進來,他跪在門邊,幹巴巴道:“臣太醫李末,叩見皇上,見過方侯爺。”
太醫的出場,直接暗示了最壞的那個猜想,方昊的瞳孔驟然緊縮如針,心徹底的涼了下去。
“說吧。”黃玉低聲示意。
李太醫本就有些戰戰兢兢,這下子更是噤若寒蟬,但他不敢抗旨,隻能吞了吞口水,結結巴巴開了口:“二……二十多日前,臣去椒房殿請平安脈,診出了……皇後娘娘已是身患絕症……”
縱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方昊腦中還是空一瞬,他死死盯着李太醫,整個人如同一張繃緊到極緻的弓。
最難啟齒的真相已經說完,李太醫膽子大了些,在自己熟悉的醫術領域他的話語很快就順暢起來,把皇後的病具體是什麼症狀,起因是什麼,為何會發展成絕症,原原本本條理清晰地說了一通。最後道,“娘娘當日感慨,說她是先天不足以至于幼年大病,才落下病根。臣醫術不精,沒法逆向推算出當初那張虎狼藥的藥方,這些日子隻能試着用一些保養的方子。若定遠侯家中還留有娘娘曾服用過的那張方子,還請取來一觀,臣或許能試一試,讓娘娘再多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