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别這樣看我了。”予情眯眼笑得蕩蕩漾漾,“你一臉‘完了,怎麼是個神經病’呢。”
“完了,怎麼是個神經病。”男人從善如流地喃喃,沒想到時隔漫長的時光,他終于能接觸到的、可以交流的哨兵竟然是這種類型,可他也已别無選擇。
他沉默了會兒,側顔的線條十分優雅。
“我馬上就要死了,失去我的制衡,妮娜也很快就會崩潰……這座島會立刻成為新的濁世,撞向地面,你們太過靠近‘祟星’,在這個演變的過程中幾乎無法存活。”
予·出生時間1天·情隻聽懂了美人說自己快要死了這句。
對方卻并沒有給她提問的時間,他輕一揮手,空間輪轉,兩人再次回到了那間溫柔安逸的休息室。
那位傾盡全力擠進來的長脖子女士一動不動地站在辦公桌旁。
男人看也沒看她,徑直拉開了鐵藝花門。
門外天光大亮,微微的浪聲和笑聲從容交錯,清新的水清氣混着淡淡的花果香味在空氣中浮動。
予情眯眼适應了下,外面的景色已跟他們進來時極為不同。
雪白雅緻的小樓,幹淨的青石路,剔透如彩虹的玻璃天橋,還有那座衣袍翻飛的女神像,正唇角含笑地矗立在山洞中央,與明珠般的洞口遙遙相對。
而這棟同樣位于中央的房屋裡,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和屬于伴侶間的喁喁細語令休息室内總是飄散着格外甜美的氣息。
——這裡的一切都曾經明亮可愛,朝氣蓬勃。
時間繼續在男人的指縫裡流走,山洞裡的小世界和這棟樓也在鬥轉星移中逐漸改變。
黃昏悄然降臨。
洞壁上開始大興防禦設施,冰冷的銀灰色大廈拔地而起,龐雜無情的槍械聲、引擎聲和哭聲日日回響。
空氣中隻餘下腥臭和硝煙。
予情靠着牆,隐約看見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從露台進來,俯下身來輕吻趴在辦公桌上睡着的男主人,又摸了摸旁邊小姑娘懵懂的臉蛋和緊閉的眼皮。
那張模糊不清的面龐上隻剩下溫柔的微笑。
“……是我的伴侶,”男人站在予情一側平靜說道,“我的哨兵。”
男人的哨兵似是做完了道别,又從露台匆匆離去。
此後,白駒過隙,再也未見。
這期間,幼小的女童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清隽絕倫的青年眉眼間染上了成熟的痕迹。
但少女依舊懵懂,她坐在毛絨地毯上艱難地縫制那些醜乎乎的玩偶,喜歡蛋糕喜歡餅幹喜歡牛奶喜歡哥哥,還喜歡一個在記憶中淡得快要遺忘的某個人。
而她不喜歡的是那個總想溜進來跟哥哥搭話的姐姐。
也不喜歡說她弱智的傭人們。
她看不見,可耳朵很好,能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有淅淅瀝瀝的水聲,聽着會很開心。
休息室漸漸成了少女一個人的遊戲房,她的哥哥變得十分繁忙,宴會廳裡有數不清的會議和陌生人來來往往。
予情和男人一起沉默着聽少女一邊撫摸玩偶,一邊結結巴巴地複述人們的話:
‘安達利亞,阿克夏已經、死了,你應該、接受其他哨兵。’
‘現在、情勢危急,隻靠阿克夏留給你的第三片,海,這裡很快就會、崩塌的。’
‘你一個人,堅持不下去的,你要為、妮娜想一想。’
妮娜最終沒有聽到哥哥關于這些事的任何想法,她很多事都不太明白,她隻知道她不能再天天吃蛋糕,外面每天都有人哭,每天都有人喊餓。
也不等妮娜在休息室裡琢磨出什麼,那一天,她聽到哥哥的心跳聲停住了。
男人忽然伸手輕輕揮去了這些來自遙遠過去的畫面,仿佛不願再看少女慘白的臉和淚水。
“我生了重病,差點死去。”男人低聲叙說,“那以後身體狀況江河日下,所有人都依靠我的第二世界生存,如果我死了,這裡就會成為無主的第二世界,生存環境将變得極其惡劣……”
予情差不多已經猜到了結局,不忍地撓了撓頭。
男人卻平靜到冷漠,甚至無情地撕開了自己的傷疤:
“于是,他們找了很多哨兵過來,強制結合以圖延續我的生命。可笑這些躲藏在權貴身後苟延殘喘的家夥何德何能與我共鳴,但我當時已陷入死亡邊緣,不省人事,直到……”
直到幸存的掌權者們在他家裡,在樓下的宴會廳裡舉行了一場投票大會。
他們高票通過了一件極度惡毒極度自私的決議——
讓妮娜成為她哥哥的新哨兵。
妮娜雖然發育不全,精神圖景不穩定,但的确生來便是先性哨兵,可以派上用場。
安達利亞就算昏迷也必然不會排斥傷害他心愛的妹妹。
說服妮娜?
不,不用說服那個弱智殘障,僅需要告訴她:
你若乖乖聽話,就能救你哥哥,他會永遠陪着你。
“這當中,還有一樣東西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令妮娜和我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男人展開的手掌上投射出了一枚不規則的石頭幻影。
青色的石皮下隐隐流動着北極光一般奪目的光。
予情緩緩眨了下眼,嗯……怪了,有點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她能追溯到的記憶裡并不曾出現過這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
“祟星的碎片。”男人用力握拳,隽永的面上浮出了清晰的戾氣又迅速隐沒。
“我這一生,”他忍了忍,方才平穩續道,“犯了兩大罪——
第一,我違背了中央星系采集火種保留力量的命令,同情心泛濫,讓大量平民登上島嶼住進第二世界避難;
第二,我擺脫不了家族牽絆,繞行前往陷落地帶救走了很多權貴世交和親戚,這枚碎片正是我的親叔叔從濁世裡攜帶出來的——因為這個老東西堅信祟星的碎片能讓他枯竭的精神世界重新煥發生機,使他脫胎換骨,青春長壽!
第一件事,因為我無謂的仁慈,令無條件支持我的伴侶消耗過大,最終倒在守衛前線,是我讓自己永失所愛;
第二件事,祟星流入第二世界,日以繼夜地摧殘我的精神和身體,誘發了大批異生物,導緻我間接殺死了我的哨兵,導緻他們打上妮娜的主意……”
他緊緊閉上嘴,再也說不下去。
可予情早已明白了。
妮娜隻是個心智發育仍停留在幼兒期的不成熟哨兵,積累不出龐大的、足夠支撐他們抵達母源星的精神之海。
所以需要一點點……外力。
那些貪生怕死的人間禽獸為保萬無一失,把祟星碎片跟妮娜融在了一起,随後驅使這個什麼都不明白的孩子,跟自己無力反抗的哥哥……完成了背德之事。
“如你所見……因我雖活了下來,卻陷入了漫長的昏迷,”安達利亞注視着在愈發變暗的光線中沉沉睡去的妮娜,她的臉龐微微皺縮着,孤單可憐。“那些畜生利用妮娜依舊苟活了很久,直到我某天忽然脫離了軀殼,以精神體的方式蘇醒過來——這或許是神明可憐我和妮娜,給予我機會複仇吧。我隻遺憾妮娜跟祟星融合太久,早已開始異變。”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忘記,唯有成為哥哥的哨兵才能救哥哥這件最原初最重要的事。
安達利亞沉靜片刻,自嘲地笑了笑:
“我很久沒跟正常人說話了,抱歉。”
“沒事,好看的人講什麼我都愛聽。”予情輕咳一聲,微微站直身體。
安達利亞不禁挑眉:“……你是真的,希望你未來别在你的‘美人’身上栽跟頭。”
“沒事沒事,我有無限大的包容。”予情絲毫不在意他給自己立flag,“美人嘛,當然要原諒的,還能打他的臉咋的,心疼死了。”
來自古老時代的向導久違地笑出了聲。
予情伸了個懶腰,“所以呢,我能為你做什麼?”
安達利亞微微止住笑意,端詳着面前哨兵有些過于平凡,卻似乎因靈魂而被賦予了一絲奇異特質的面龐:
“我無法離開這棟房子,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把阿克夏的身體帶給我。而作為回報,我将送你們離開這座島……很抱歉,除此以外我也沒什麼能給你的。”
予情倒不在意,有人兜底送他倆出去已經很不錯了,總比去追那啥欲望号穩妥。
“我答應你,但你也不是什麼都不能給我,武器啊,武器總留有那麼一件兩件吧!”她苦逼地攤開一窮二白的雙手。
安達利亞沉吟片刻,忽然露出一星略顯狡黠的笑意。
“帶上燭台,我先送你去一個滿是珍品的地方,祝願你能挑到其中‘最稀有’的某件東西,等你裝備充分,我再送你去阿克夏的所在之處。”
予情無可無不可地聳肩,在她抓上燭台前又聽到美人猛不丁問道:
“你看到外面的蝸牛了嗎?怎麼樣?”
予情回頭,龇牙一笑:“整整齊齊肥肥胖胖一家五口,挺幸福的。”
安達利亞便也笑了:“那我就放心了,向我的叔叔問好——以及,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