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手機是四五年前的舊款,拿在手裡輕飄飄的。鋼化膜上劃痕不少,邊緣有輕微的碎裂,透明手機殼已經老化成了很深的茶色,裡面夾着一張醫保卡和一張身份證,寫有她的名字:曲又蓮。
“你的手機。”葛曼青把手機遞給曲又蓮,屏幕朝上。
淡淡的紅光照出對方受到驚吓變得慘白的臉,在缺少路燈照明的夜裡,顯得莫名驚悚。
曲又蓮驚恐不已、連連後退:“不、不要給我、快丢出去……啊!!!”
她忽然抱起孩子尖叫着跑開,然後一個不穩、趔趄摔倒,側肘着地,下意識護住了懷裡的孩子,米白襯衫上很快暈染出一片血迹。
她慌亂得無法站起,像是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雙腿亂蹬、不斷地後退:“不行、别過來!我還有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恍惚間,葛曼青感覺到手上一片潮濕。
她看見曲又蓮的手機上紅字翻滾,大量血迹湧泉般源源不斷地從屏幕裡湧出,懸垂落地後朝曲又蓮在的方向延伸。那血迹像是某種向陽生長的纏繞類藤蔓,曲又蓮就是它寄生的樹木,它在她身上纏繞生長,擠壓她的身軀、勒緊她的喉嚨……
可葛曼青一眨眼,又什麼都沒了。
屏幕定格,地面空無一物,隻是曲又蓮身體緊繃,脖頸和額頭青筋凸起、臉色窒息般青紅,正用怪異的姿态将孩子推遠。
葛曼青:“你還是回家吧,車禍本來也和你沒有關系,用不着你送他去醫院。”
曲又蓮望向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哀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回、家……”
某種束縛應聲解開,曲又蓮一下子癱軟在地,大口喘着氣,短暫的茫然失神後急忙去檢查孩子的狀況,見孩子毫發無損,她才埋下頭,和孩子一起放聲大哭。
樹林裡的摩托車還在燃燒,火點着了一片草地,燃上了兩顆樹幹,朝趙峥鋼的屍體邊蔓延。驚恐定格在屍體的臉上,血液在火光下鮮豔得刺眼。
葛曼青想了想,轉身朝趙峥鋼的屍體方向小跑過去,在附近的草叢裡摸摸索索。十幾分鐘後,她找到了趙峥鋼的手機,破碎的屏幕上是熟悉的“回家”二字。
路邊,曲又蓮短暫失控過後,已經冷靜下來,背對樹林,輕聲地哄孩子。
葛曼青折回去,曲又蓮聽見了她的腳步聲,轉過頭,淚痕未消的臉上,扯出一個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吧?孩子生病,折騰了一天,我太累了,累出幻覺了,總覺得所有牆上、屏幕上都用血寫了‘回家’兩個字,在醫院裡就這樣了。有時候血湧出來,要淹死我,有時候血變成手、變成繩子,要勒死我。我害怕,找人求救,可别人都以為我是精神病,哈哈……”
她輕輕笑了笑,臉頰生得漂亮卻也瘦得凹陷,美麗又虛弱。
實際上,葛曼青完全沒有被吓到,隻是覺得她剛才有些吵。
“你的手機。”葛曼青把曲又蓮的手機遞給她,然後從包裡掏出自己的手機給她看,“我的手機。”
曲又蓮微愣,見葛曼青很快又拿出來一部沾血裂屏的手機,指指樹林裡的屍體:“他的手機。”
三部手機,屏幕上是一模一樣的“回家”二字。
曲又蓮看見屏幕還是本能地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葛曼青是什麼意思。
葛曼青問:“你認識這條路嗎?”
曲又蓮搖頭。
葛曼青卻點點頭:“嗯,我也不認識,他也不認識,我們都迷路了。”
葛曼青挑着沒血的地方,用力點了點趙峥鋼的手機屏幕,見沒什麼反應,便随手丢回了樹林裡:“但是我們現在要回家。”
“回家……”曲又蓮喃喃重複,悲苦的情緒無可抑制地湧上心頭,“怎麼回?車也沒電了,路也不認識……”
曲又蓮一頓,忽而驚覺:“你也能看見屏幕上的血字?”
“嗯。”
葛曼青神情淡然,看見曲又蓮懷裡的孩子悄悄擡起了頭,正眨巴着大眼睛看她,她便也回盯着這個黑乎乎的大腦袋木偶娃娃。
曲又蓮本還處于震驚之中,可見葛曼青與她兒子對視,一下子警惕起來,猛地将孩子藏入懷裡。
葛曼青看她忽然戒備,不明所以,想了想,誇贊說:“小寶寶很可愛,眼睛大大的。”腦袋也大大的。
曲又蓮不知為何戒備更甚。
葛曼青接着說:“像你。”
曲又蓮完全沒想到葛曼青會說這麼句話,一愣,倏然眉開眼笑:“對,眼睛像我。”
嘎吱嘎吱——
一輛老式自行車在這時候慢悠悠走出黑暗,進入她們的視線。
騎車的是個大男孩兒,身穿寬松的藍白校服,背着個黑色大書包,大約是上高中的年紀。他的自行車很破很舊,鏽得厲害,蹬起來十分費勁,在這樣涼意深重的夜裡,他額頭的汗卻把劉海浸透了。
葛曼青和曲又蓮都看向他,背後是車禍現場和未熄滅的火。
高中生又蹬了幾步,汗從鼻尖滴落下來,猛地一震,像是才看見她們,驚呼、停車,茫然懵懂的臉上眼睛睜得很大:“……你們好,請問你們這是……”
他歪頭去看着火的樹林:“天呐!那裡有個人!是發生車禍了嗎?你們打急救電話了嗎?”
高中生慌慌張張掏出手機,但是動作又忽地停下:“我、我的手機死機了,打不了電話,你們報警了嗎?”
葛曼青搖頭:“沒有,我們的手機也死機了。”
她把曲又蓮扶起來。
小孩子正是鬧騰的年紀,雖被媽媽緊緊藏在懷裡,可他一直哼哼唧唧、扭來扭去,想要掙脫。曲又蓮本就體弱,又累了一天,哪裡鬥得過剛病愈睡飽的小男孩兒?隻見那黑色的大腦袋噌的一下冒出來,大青棗般的眼白中間一點綠豆大小的瞳仁,看向高中生。
高中生一滞,尖叫乍起,指着小孩兒哆哆嗦嗦:“鬼!鬼啊!啊!!!!”
曲又蓮頓時臉色慘白:“鬼?哪裡有鬼?”
高中生的慘叫過于凄厲,小孩兒被吓哭了,曲又蓮隻得一邊抱着孩子哄、一邊驚慌問哪裡有鬼。
葛曼青無奈,默默捂住耳朵。她生性安靜,不讨厭熱鬧,但讨厭吵鬧,尤其是在這樣寂靜的夜路上,高中生的叫聲簡直堪比炸彈,能波及方圓幾百米。
“啊!!!啊!!!!”
高中生看上去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可叫起來這氣息卻格外的持久。他想逃,慌亂中腳蹬踏闆踩了空,身體失衡摔倒在地,腿被自行車壓住。
小孩子一直哭,曲又蓮左看右看,茫然不知鬼在何處,可高中生就是停不下來地叫,手哆哆嗦嗦指小孩兒。曲又蓮以為高中生是指她身後,回頭一看,尖叫,拔腿就跑。
葛曼青沒有表情,仿佛遊離在天外,隻是覺得他們吵鬧。
可高中生還在叫,卻不再指向木偶小孩兒,而是頻頻指她,面目恐懼到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