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子常把這句話挂在嘴邊,吳玉芝深以為然。
陸家出過一位秀才,便很可能再出一位,說不準還會考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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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嘴皮子一張一合,陸大川便知道了她要說什麼。
一時沉默無言。
吳玉芝不由急道:“你倒是說句話呀!”
“長生在常秀才那兒識字也有段日子了,以後是個什麼打算?當真就識幾個字就完事兒了?别到時候孩子心氣高了,生出讀書考學的心思,又不讓繼續念,那得多難受啊。”
她連想都不敢想。
陸大川于是又想起平日裡兒子伏在桌前那股認真勁兒,想起那一日一換的小水桶,和今兒買了筆墨書後,歡喜得要蹦起來的神色。
他緩緩開口:“我也不是沒想過這事……”
吳玉芝一聽這話,心說——我就知道。
自家這口子面上看着很是老實憨直,一眼就能看透,實際卻是個愛藏着事的,又是個倔驢脾氣。
當初沒能念成書,心裡頭其實一直遺憾着呢。
果然聽陸大川繼續道:“從前沒有這個打算,是因着長生身體不好,小川考個秀才費了多大勁兒,差點沒了半條命,你又不是不曉得。後來他說要識字,我就想着,先讓他試試看罷。”
若這孩子能踏踏實實地能堅持,且學得不錯,那敢情好;堅持不下去,識得些字,日後去鎮上或縣裡找份輕松的活計也成。
如果連這都不成,那便是回到原點,留在村裡,也可以靠地吃地。
他的确遺憾過自己沒有機會念書,同時也暗暗希望兒子可以做個讀書人,不用跟他一樣,一輩子在地裡下苦力。
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子,對讀書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和向往。
更别說,還有弟弟這靠知識改變人生的活樣本,擺在那兒。
隻是這一切,還得看長生自己的選擇。
陸大川沒想到,兒子不僅堅持了下來,似乎還做得非常好。
吳玉芝見如今話都攤開說了,幹脆快刀斬亂麻,道:“咱們就送長生念書去。”少說也能考個秀才回來。
對于自己生的兒子,吳玉芝就是這麼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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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發了話,陸大川又本就有這層心思,便點點頭:“成,那就這麼辦罷。”
話一出口,陸大川發覺自己很是高興,甚至有些激動,跟晚上兒子塞給他的桂花酥糖一樣,甜絲絲的卻有點不真實。
隻是很快,他一顆心又落回了現實,皺着眉問:“可銀子呢?我們……真的供得起麼?”
吳玉芝一怔。
夫妻倆便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白日裡的花銷。
從前陸小川念書,是一家子一塊出力的,掙的錢上交公中,一切事項,由陸老爹和王老太去操辦。那是陸小川還小的時候,再大些,他都自行做主了。
是以陸大川夫婦隻知道家裡的銀子流水般嘩啦啦地花出去,具體怎麼個花法,實是不甚清楚,也記不住。
一說到錢的事,兩人的睡意是徹底沒了。
他們家看起來是村裡的中等農戶,勤快些自也能攢一份家底,可往年是個什麼情形?摳着緊着也沒剩得下多少。去歲剛好了點,又翻修了新屋頂,還有給常秀才和縣城陸家送過去的,無一不是花銷。
借着月光,吳玉芝翻出家裡的錢罐子,數了又數,裡邊也不過隻有六、七兩銀子。
其中一半,還是她平日裡做點針線活拿到鎮上賣,一點一點地攢起來的。
花妞翻過年便滿了十四,村裡的閨女與城裡的大家姑娘不同,十三四歲開始說親,說到及笄後,找到個合适的人家便要出嫁。這丫頭雖然念叨過不願嫁人,但這話也隻能在家裡跟爹娘說說,不嫁人怎麼成呢?說過一兩回後也就不再提了。給閨女的一份嫁妝,自然是能多則多,留着筆銀子傍身也有底氣過日子,不能像了梁大丫那般被夫家磋磨。
如此盤算下來,他們家不光沒餘錢供長生念書,還倒欠着一大筆?
精窮得很。
吳玉芝整張臉垮了下來,一時隻覺得對不住孩子,忍不住開始抹淚。
陸大川反而寬慰起妻子,他說:“先莫要着急,如今長生不是在常先生那裡學着嗎?别家娃娃不也是跟着秀才念書的?”
“這哪能是一回事?别家孩子還小小一團,家裡就給找夫子開蒙,到長生這個年紀都可以試着去考童生了,就連你那弟弟,六歲都已經送到鎮上私塾念着。”她越想心裡越是發酸,長長地歎了口氣,“唉,長生一個月隻去這麼幾回,能學得了多少?如何跟外邊正經上學的娃娃比,你也不怕耽擱了孩子。”
陸大川一想,好像是這麼回事,可眼下也沒有旁的辦法了,隻好說等過了秋,家裡賣了糧食,再上趟常家,求老秀才正式收了長生,帶他往考學的路子上走。
其實常秀才未必會收,老爺子的脾氣他清楚,可萬一呢,老爺子還惦記着當年那點恩情,願意破例。
為了兒子,總得試上一試。
吳玉芝擦幹淚,琢磨了會兒,也覺得這個法子可行。
常秀才能考中秀才,自然是有學識有本事的,開班收學生都沒什麼問題。
他要答應了教長生,那就是一個先生帶一個學生,豈不是比外頭私塾裡一名夫子教十幾二十名學生好上許多?
這筆帳,很容易就能算清楚。
基本敲定了念書事宜,心頭大石放下,吳玉芝忽地想起什麼,就笑:“我就說你兒子是個孝順孩子,天天在後院裡搗鼓那兩塊草皮,說要給家裡掙錢哩。”
陸大川重新躺回被窩裡,困意襲來,咕哝着應道:“是,今兒買了書,還一直念着要掙錢來還……”話還沒說完,就打起了鼾。
……
吳玉芝翻了個白眼,深深覺得男人都是豬精轉世投胎來的!
哦,除了她的乖乖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