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池畔,有一方另外開鑿的小小池子,池上坐落着亭子,是貴人們偶爾興之所至賞荷垂釣的地方。如今冬日嚴寒,少有人在。然而姜清窈擡眼望過去,卻見那裡站着幾個人,正對着一個蜷縮在地的身影拳打腳踢。
微雲臉色一變:“皇宮内苑,何人敢在此鬥毆?”
“給我打!”
亭子中,衣飾華貴的少年懶洋洋地坐在那裡,指使着身邊的宮人動手。他神情倨傲,眉宇間滿是輕蔑與不耐。
微雲認出來人,低聲道:“姑娘,是......六殿下。”
姜清窈蹙眉。六皇子是皇帝最小的兒子,生母又是如今極受寵愛的貴妃。他出生時因難産而險些胎死腹中,因此貴妃對這個得來不易的兒子極其寵溺。正因如此,六皇子眼高于頂,對身邊人動辄打罵,在宮中更是橫行霸道,尋常人壓根不敢招惹。
雨點般的拳腳聲中,姜清窈看見一個人影正狼狽地倒在地上。那亦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身上皆是髒污的腳印,手臂和膝蓋處的衣裳都破爛不堪,裸露的皮膚上滿是傷痕。
少年低伏着身子,長發披散,遮蓋了上半張臉,姜清窈隻能看見他唇畔沾染着星星點點的血迹。再往下看,那被靴底狠狠碾過的指節與掌心也是血迹斑斑。他雙手撐在身側,想要掙紮着爬起身,然而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踹在他身上,他終究支撐不住,徹底倒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少年也不曾發出一聲痛呼,隻是死死咬住唇,呼吸愈發急促起來。一旁的六皇子卻悠然自得坐在原地,滿眼都是得意。
姜清窈心中不忍,下意識脫口而出:“住手!”
幾個人聞聲,動作一頓。太監們連忙跪下行禮,六皇子聞聲看過來,目光在她面上打量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原來是......姜姐姐。”
六皇子雖與她無親眷關系,但礙于皇後,也須得老老實實喚姜清窈一聲“姐姐”,但也僅此而已。他很快移開了目光,面色不善:“姜姐姐為何會來此?”
姜清窈向他見禮,道:“我外出為姑母折梅花,不想在此處遇到了殿下。”她的目光掃過那少年,問道:“不知此人是誰?因何緣故得罪了殿下?”
六皇子輕蔑地瞧了那人一眼,咬牙道:“誰讓他不長眼睛往我身上撞?我這一身衣裳可是剛做的,被他一碰,便是賞給下人我也嫌髒!”
“至于他,”六皇子輕嗤,“不過是一個出身低微見不得光的皇子,打了他又怎樣?”
姜清窈心頭大震,連忙向那少年看過去,從那亂發下緊閉的雙眼和蹙着的眉,依稀辨出了昔年的影子。她一時間有些恍惚,怔在原地道:“可他是殿下的兄長,殿下這般做,怕是不妥——”
六皇子不耐煩地一擰眉:“姜姐姐,此乃宮中之事,不勞煩你過問。你既然為母後折了梅花,便早些回去呈給她看罷。”
他的話還算客氣,但姜清窈已然聽出了其中的煩躁。她深知自己無權幹涉皇子的行為。倘若再出言勸阻,旁人隻會認為她僭越冒犯。
她知道,這個時候應當明哲保身,當作什麼也不曾看見,若無其事離開。然而那少年了無生機地躺在那裡,氣息微弱得仿佛随時都會斷絕,姜清窈咬了咬唇,輕聲道:“殿下,我瞧他已經奄奄一息了,若是鬧出了人命該如何是好?陛下會不會責怪殿下?”
六皇子愣了愣,眉宇間掠過一絲猶豫,然而見周圍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立刻換了副無所謂的态度,強作鎮定:“姜姐姐多慮了,父皇......父皇向來厭惡他,又怎會追究!”
姜清窈看着他冷漠的樣子,心中更是一寒。沒想到,這少年如今在宮中的處境竟是這般艱難,連生死都不被人在意。眼看這話不足以讓六皇子知難而退,既然如此,她又該怎麼做才能勸阻他呢?
正焦急時,卻見原本昏厥的少年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他伸手按住地面,一條腿屈起,艱難地慢慢坐直了身子。即使身上滿是被拳打腳踢的印記,他的脊背卻依然倔強地繃直着,如同亭畔那棵被風雪也壓不彎的青松。
少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擡手拭去唇角的血痕。沒了血迹的遮掩,他的唇顯得格外蒼白。那雙掩在亂發與傷痕下的眼睛透着淡漠與冰冷,瞳孔深處是一片死寂,仿佛對萬事萬物都恍若未覺。
六皇子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他哼了一聲,道:“我問你,你知道錯了嗎?”
少年一語不發。
六皇子提高聲音道:“我命令你,跪下向我賠罪!”
若是旁人聽了六皇子這氣勢洶洶的質問,定會抖如篩糠地跪下照辦。然而少年始終一動不動,充耳不聞。他靜靜坐了片刻,伸手探入衣襟内摸索着,似乎在找着什麼東西。
六皇子心頭火起,喝道:“謝懷琤!你聽見沒有?”
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落入姜清窈耳中,她的呼吸禁不住急促了幾分。
謝懷琤似是找到了心念着的物件,手落在心口重重按了按,這才重新垂落身側。他想要站起身,然而手腕無力,終究還是跌坐在地上。
六皇子見他挨了打卻還是絲毫不畏懼,自覺面上無光,厲聲喝道:“還愣着做什麼?繼續打!”
幾個太監對視了一眼,有些遲疑。方才姜清窈的話提醒了他們,即使五殿下再不受寵,畢竟也是皇子,倘若真把人打死了,他們的腦袋還能保得住嗎?
姜清窈再無法忍耐,上前攔在了少年身前,道:“六殿下,請您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