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嬷嬷一滞,不好了下人臉子,急急往謝府裡的榮秋堂去了。
結果沒讓沈莺歌等太久,轎簾外傳了一陣浩浩蕩蕩的步履聲,謝家長輩們來了。
“請沈小娘子下轎罷。”
說話的人是謝老夫人,謝瓒的繼祖母。
聽這和善的聲音,自然也能聯想出她那活菩薩一般的祥藹面容,“讓你遲等了這般久,終究是我照拂不周了。”
沈莺歌無聲地笑了笑,以手撐頤,根本沒有下轎的動作。
上輩子,倘或不是她機敏、命硬,人差點就死在了謝老夫人的手上。
她永遠都忘記不了那個雨夜,被謝瓒扔出府邸後,自己收到母親病逝的噩耗,她心碎如天塌,着急着回家奔喪,卻不想在驿站裡被人捆住手腳,足腕系着重石,蒙頭裝入麻袋,在茫茫雨夜色裡被沉入野河塘。
沉塘之前,她聽到有老婦人對她倨傲道:
“沈氏,你不過一個揚州優伶之女,供人玩樂之物,出身賤也就罷了,性子也如此賤,行事放蕩,不尊婦道不守女德,若讓你繼續活着,豈不污了謝家百年清流的門楣?”
假令說,謝瓒的冷情與淡漠,點燃了沈莺歌的恨意,那麼謝老夫人的沉塘之舉,就将沈莺歌心中這一把以恨為名的火,演變到了漫天燎原的境地。
沈莺歌永遠都不願意回憶那個沉塘的雨夜,冰冷刺骨的窒息感逐漸淹沒了她,她絕望、憤懑又不甘,同時又含着一絲希冀,希望事情能夠出現轉機。
可她等啊等啊,等得四肢痙攣麻木,等到意識快斷了線,就沒有人來救她。
謝老夫人在用血淋淋的事實告誡她,人隻能靠自己。
沈莺歌咬破舌頭,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她卯足一口氣,用足腕的石頭奮力去磨手腕的粗繩,腕繩且破,她不斷用指甲去摳麻袋,摳得指甲滲血,終于在黑暗之中撕裂出了一道豁口。
從麻袋裡逃出逃出生天後,她遍體鱗傷地爬上岸,回到揚州,可她來得太遲了,母親已經下葬了,她沒見到母親最後一面,而那位盡吃軟飯的酒攮子父親,背棄了她,拉着三妻四妾還有妾生子組成了一個家——仿佛沈莺歌就是多餘的那個人。
舉目無依,後路已絕,從那一刻,她隻有進宮這條活路。
得勢後,她隻狠狠報複了謝瓒,因為她堅定地認為,是謝瓒默許讓老夫人這樣做的,讓她死才能保住他的官聲和謝家清譽。
……
往事如滾滾紅塵在眼前飄過,沈莺歌閉了閉眼。
現在已然是三年後了,作惡之人并沒有遭天譴,反而過得更滋潤了。重新活一次,沈莺歌本來像個純粹的好人,但——
謝老夫人上輩子遣了她一條命債,就從今世開始,慢慢償還罷。
“夫人,夫人?”以冬見主子容色凜冷,抓着如意纏枝團扇的指關節泛着冷白,不由輕聲喚道。
沈莺歌回過神,聽她輕聲提示道,“外廂老夫人請您下轎呢。”
沈莺歌莞爾:“告訴她,讓她繼續等着。”
以冬忍住驚愕,将原話悉數奉還給謝老夫人。
這回,喜轎外所有人都聽到了,論議紛紛。
大喜之日新娘子不下轎,還下了婆婆的面子,這、這簡直是倒反天罡!
謝老夫人面子明顯一僵,原本立刻想要發作的,但她對外是和善形象,隻能維持着藹然的态度,請沈莺歌下轎,說是怕誤了吉時。
如此重複三次,才将她勉勉強強請下來了。
花轎之中伸出一截漂亮白皙的手,曹嬷嬷不敢誤事,趕忙伸手去扶。
入府前,沈莺歌從紅綢下方望着足下的門檻,邁過去前,溫和道:“老夫人,我的性子這樣算磨好了嗎?”
回答她的是一片針落可聞的沉寂。
在場的,無一人敢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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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莺歌行路的儀态極美,從進府到長汀院的那一段路,謝家人人都看着她,感覺她不是高嫁,而是貴人回宮。
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胸口發震,泛起了一陣難以言說的顫栗。
曹嬷嬷略微忐忑地扶沈莺歌入了長汀院裡,一番踯躅後,硬下心解釋道:“家主讓少夫人在喜船上與金勺拜堂,不是官務纏身,是因為前些時日陪小陛下西巡平亂,途中遭匪亂,身負重傷,連日昏厥不醒。是以,喜宴一切從簡。若是家主傷情痊愈,該辦的禮節,還是會大操大辦的……”
後邊的話,沈莺歌沒聽,她隻聽到了前半截話。
謝瓒遇刺?
到現在還昏厥不醒?
沈莺歌紅唇明顯地勾了起來,笑意深深。
哈,這不是好事嗎!天大的好事!
他過得有多慘,她就活得有多快樂。
不行,她想馬上看看他的慘狀!
甫思及此,沈莺歌的步履也漸漸輕快了起來,最初警惕焦灼的心情,也被揄揚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