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蘭芳的府邸和池魚稍後要去的藥鋪不同路。從白馬寺出來後,兩人各自乘上自家的馬車,相互道别。
池魚坐穩後,便準備讓馬夫行車,卻聽餘蘭芳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傳了過來。池魚大概知道餘蘭芳想說什麼,雖然她由衷地覺得沒什麼必要,但還是撩起窗牖,看向另一側的馬車。
她恬靜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笑:“怎麼了?”
餘蘭芳欲言又止。
今日碰見顧淵和林钰的事情的确是個意外,但如果沒有她的提議,此事也沒有發生的可能。因此,她多多少少有一點愧疚。
想到這,餘蘭芳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開口:“過兩日東明湖有場詩會,你詩詞歌賦一向斐然,可要來湊個熱鬧?要是去的話,明日我便将那簪花請柬帶到書院給你。”
池魚溫聲婉拒。
餘蘭芳沒料到她會拒絕,臉色有些挂不住,強忍着不悅,抛下一句“也好”,便冷硬地命令坐在車轅上的馬夫先行車離開。
春莺忍了一路沒開口,餘蘭芳一走,她便憤憤道:“小姐還沒生氣,她氣什麼!”
池魚道倒沒怎麼糾結于此事。
餘蘭芳一開始與她搭話不過就是閑着無聊,又恰好因為顧淵,她和林钰的關系在衆人眼裡尴尬又對立,所以才主動向池魚抛來橄榄枝。
上京城的尊卑是刻在骨子裡的,池魚好歹在這兒生活了數月,不至于天真到犯了糊塗,真當人家一時得趣的友好,是真心想與她交朋友。
既然不是真心相待,所以餘蘭芳的喜怒哀樂對于池魚而言,實在無關緊要。她耐着性子安撫了春莺幾句,吩咐馬夫先别回東宮,繞道去趟坐春堂。
池魚很喜歡經商一事,但顧淵對她的這項興趣卻異常反感。在三清山上時,兩人屢次因此鬧得不愉快。後來顧淵被立為新太子,得召歸京,要求池魚與他同行。
池魚自知無法拒絕,便趁機提了想在上京開間藥鋪的意願,說他歸京之後,定會忙于政事,無法陪她。而她總不能成日悶在庭院裡無事可做,所以開間小藥鋪,權當解悶。
這回顧淵倒沒怎麼猶豫就同意了,但為了避免池魚操勞,所以選在上京城最偏僻的街道開了這間坐春堂,等夥計賬房都配備齊全後,才交給池魚打理。
坐春堂位置偏僻,客流量比尋常藥鋪少了很多,池魚到地方時,堂内隻有一兩個病人等着郎中察看病症。
賬房先生看到池魚,連忙從櫃台後面走出,恭敬道:“東家。”
池魚環視一遍堂内,沒有找到熟悉的身影:“阿野不在?”
阿野就是當初她在三清山瞞着顧淵救下的啞巴少年。那會兒少年因中毒過深而渾身潰爛發膿,昏死在三清山的一處河流附近的灌木叢中,像極了當初躺在屍堆裡絕望等死的她。所以池魚才冒着顧淵動怒的風險,救下奄奄一息的少年。
池魚來上京之前,曾給過阿野一筆錢,讓他想去哪就去哪兒。但這小孩死腦筋,說不什麼都不願意離開池魚。
大字不識的少年沉默地比劃着:解毒三日,報恩三年。
池魚看得出少年的赤誠,所以在坐春堂招人時,讓少年自己去應聘了藥堂夥計。自此,少年也算在上京有了安身之處。
而這些自然是瞞着顧淵的。
但好在對于藥堂招人這種小事,顧淵向來不過問,隻交給下面的人去辦,而旁人又不認識阿野。故而一直到現在,顧淵都不知道當初池魚瞞着他救下的少年,如今竟然跟着他們也來到了上京。
……
池魚從回憶中抽身,賬房先生正給自己解釋着:“阿野這會兒去給人送藥了,算算時間,怕是午時左右才能回來。”
賬房先生在說這話時,語氣不自覺帶了絲羨意,池魚聽出來了,卻也隻當不知情。
除了阿野,藥堂裡的其他人誰也不知曉池魚的身份,更不清楚她和當今太子殿下的關系。他們隻知道東家姓程,大概是這上京城哪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對阿野這個藥堂夥計格外青睐。
池魚點了點頭,說起了再過幾日去白馬寺布粥施藥的事情。
賬房先生笑道:“阿野那小子早些時候就已經提醒過我了,東家您放心,都快準備好了。”
池魚倒沒怎麼驚訝,阿野這人向來心細。
正說話時,卻見藥堂的一位夥計急匆匆地從後院晾曬藥材的地方跑出。這人本來是要去找正給人看診的坐堂先生,擡眼一瞧,發現許久不見的東家來了,連忙掉轉腳尖往池魚這邊走。
池魚微微蹙眉,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東家,”夥計神情緊張,環顧了一遍四周後,才壓低聲音道,“咱們昨日新買進的藥材……裡面摻了别的東西。”
他咽了下口水,顯然是被吓得不輕:“是白罂。”
聞言,池魚和賬房先生的臉色驟然一變,春莺更是驚得直接叫出了聲:“什麼!”
白罂,北梁的禁花。
少許入藥可用以安神,用量過多,可緻人生幻,其毒性和反噬作用與魏晉盛行的五石散比更令人膽戰。
當年南诏之所以能僅憑八萬軍力就連攻至柳州城,就是因為此花。
那時柳州城有一奸商利用白罂制作“逍遙丸”,打着服用者可延年益壽、強身健體的幌子,在北梁安南附近各大藥鋪售賣。不僅如此,這奸商竟然在北梁和南诏打仗時,把逍遙丸以低于市價的價格,成批成批地賣到軍營。剛開始的确有奇效,軍營裡的将士亢奮不已,連敗南诏,将他們趕出北梁疆域。
可這幾場勝利也直接将逍遙丸的名聲徹底打響了。自此,争相購買的人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随着逍遙丸價格的水漲船高,它對人身體的反噬作用也逐漸顯現出來。
一開始的精神煥發成了回光返照,日漸枯槁成了他們最終的歸途,嚴重者甚至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癱子,更不要說從事勞務或者打仗了。
可即使如此,那些人也不能抗拒逍遙丸的誘惑,日複一日地購買服用,在清醒中沉淪于逍遙丸所給予的虛妄快感中。
是以,後來南诏反撲,安南無力抵抗。
......
聽到是白罂,賬房先生比那夥計還慌張,強撐着一口氣才沒癱倒在地,他顫顫巍巍道:“你可别瞧錯了,胡言亂語!”
夥計直呼冤枉:“絕對不會錯。”
他知道池魚懂藥材,連忙道:“東家,您要是擔心我看錯了,您可以自己去後院瞧瞧。”
說罷,便領着三人往後院趕。
剛才夥計晾曬藥材的笸蘿正在院中央放着,滿筐豔麗的鳳仙花中,幾片純潔的白色花瓣尤其顯眼。池魚撚起其中一片,蹙着眉看了一會兒,又不放心,直接揪下一點放入口中。
春莺吓得小臉煞白:“小姐!”
池魚擺擺手,将口中的東西吐到絲帕上,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應該是白罂沒錯。”
她雖沒有親自見過,但眼前這東西的主要特征和書中記載的分毫不差,故而認錯的可能性極小。
正想着,池魚突然感到一陣心悸。身體的這種異常反應一閃而過,她緩了緩,并未當回事。
“不可能,怎麼可能呢......”賬房先生往後踉跄一步,喃喃道,“種植白罂可是死罪啊,誰瘋了不成,竟然敢沾染這玩意兒......”
池魚還算冷靜,偏頭看向賬房先生:“我記得購藥一事向來是你負責。”
賬房先生慌了神,忙不疊地解釋:“東家,這跟我沒有關系啊,我也不知道這裡面會摻雜……我要是真知道了,就算是借我十個腦袋我也不敢買啊!”
池魚當然清楚這不是賬房先生故意為之,但眼下顯然不是在意這種問題的時候,她淡聲道:“這批藥你是從哪裡進購的?可還是之前的藥商?”
賬房先生眼神有些閃躲:“不……不是。”
池魚難得能因顧淵以外的人動了氣,她蹙眉:“之前的藥商是我親自選的,為何突然不吭不響地換了?”
賬房先生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池魚心下了然,直白道:“因為新藥商給的價錢比之前的便宜,你想瞞着我換了藥商,然後昧下剩餘的錢。”
“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