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來得完全沒有預兆,就好像那條突然被鳥屎沾污的白裙子,一切猝不及防。
“蘭之”是媽媽的名字,這個林飛魚是知道的。
自從她會說話開始,阿婆就在她面前不停地提起她爸媽的名字,隻是她不知道這個出事是出了啥事,但爸爸瞬間變白的臉色讓她心裡怕了起來。
至于怕什麼,她也不知道,她像遇到危險時的小動物,本能地感到害怕。
林有成大熱天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轉身連聲問道:“六嬸,蘭之出什麼事了?她人現在怎樣了?”
朱六嬸年過六十,動作卻很麻利,三步作兩步走過來說:“蘭之在廁所摔了一跤,人怎樣我沒看到,聽說流了很多血,現在被送去工人醫院了,我還擔心她在醫院沒人照顧準備過去看看,現在你回來了就好。”
說着又猛地一拍大腿:“俗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早就跟蘭之說過了,讓她别這麼拼,生産标兵重要,但能有孩子重要嗎?你們年輕人……”
朱六嬸是大院的組長之一,平時不僅熱衷處理婆媳之間的矛盾,還喜歡用大道理普化衆生,别說是人了,就是一條狗從她身邊經過都得挨一頓訓。
林有成這時候哪有心思聽她說這些,連忙打斷說:“六嬸,我現在要去一趟醫院,這是我女兒飛魚,能不能拜托您幫忙照顧一下?”
朱六嬸這才注意到站在林有成身後的小姑娘,頭發短短的,眼神怯怯的:“這就是飛魚?都說小孩子是見風長,沒想到一眨眼就長這麼大了,人交給我你放心,剛才……”
林有成再次急聲打斷:“謝謝六嬸,六嬸您真是我們十八棟的定海神針,孩子交給您我自然是放心的,另外我還想跟六嬸您借一下自行車。”
罐頭廠和三号大院在廣州的郊區,五十年代中期,廣州市委提出要“建設成社會主義工業生産城市”的口号,之後以罐頭廠為龍頭廠,玻璃廠、二棉廠和無線電廠等十幾家工廠陸續遷入,這片原本是荒野阡陌的郊區也逐漸發展成最大的工業區。
工業區發展迅猛,周圍的生活設施卻還沒完善,隻有兩路公交車途徑這邊,大家平時出入要麼靠雙腿,要麼騎自行車。
工作了快十年、且雙職工的林家夫婦沒有自行車,隻能跟十八棟唯一有自行車的朱家借。
朱六嬸被“定海神針”四個字灌得胸腔澎湃,一拍胸脯說:人交給我,車你拿去。
林飛魚看她爸把從阿婆家帶回來的東西,還有一串鑰匙交給了對方,然後快速朝喬木樹下的二八大杠走去,調轉車頭,右腳一跨,蹬着自行車就要走人,她這才回過神喊着爸爸要追上去,卻被朱六嬸給一把拎住。
“你不能跟着去,你爸是去醫院辦正事,還有,你能不能聽懂粵語?不要我說了一大堆,你來個鴨子聽雷。”
“我能聽懂。”林飛魚為自己辯解,同時固執地堅持:“我要去找爸爸!”
朱六嬸也固執地堅持:“大人做事,你一個小孩子跟着去做什麼?你爸等會兒就回來了,背上你的書包,跟我上去你家把東西歸置好。”
林飛魚想起阿婆叮囑她要懂事的話,抿了抿小唇兒,沒再堅持,但眼睛依舊望向巷子口,直到那抹急切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才背上軍綠書包,默默跟上朱六嬸的腳步。
朱六嬸邊上樓邊介紹:“既然以後要回來住,可不能人都不認得,左手邊一号房是我們朱家的,以後你就叫我六奶奶,對面二号房住的是蘇家,他家兩個男孩子,老大年紀比你大幾歲,老二倒是跟你差不多大。”
林飛魚扭頭看了看,發現兩個門都關着,太陽快下山了,兩家卻沒人在。
朱六嬸很神,不用回頭似乎就猜到她在想什麼:“現在是生産旺季,今年水果收成又很好,最近一天要生産一百噸西紅柿罐頭,工廠職工不夠,大家都去當臨時工了,天黑後才會回來。”
一天臨時工工資八毛錢,要不是李蘭之出事,這會兒她也去當了“八路軍”。
一百噸是多少林飛魚沒概念,但臨時工她懂,大舅偶爾也會去縣上當臨時工,不過每次他賺了錢回來就會發瘋,說一些她沒福氣,明明是城裡人卻被丢在鄉下的話,很讓人讨厭。
順着陰暗的樓梯往上,很快就來到了二樓,就在她以為四号房鄰居應該也沒在時,那房間裡走出了一個男人。
一個高大得好像一隻熊的男人,寬臉濃眉,看上去很兇悍,比村裡的二流子還吓人,當他的目光看過來時,一下子就把林飛魚定在原地。
男人看到她們愣了下,但很快就下來幫忙接過朱六嬸手裡的東西:“六嬸您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我剛才在上面好像聽到林老師的聲音,他回來了嗎?”
朱六嬸晃了晃被解放的雙手說:“蘭之在車間摔倒被送去醫院,你知道我這人最熱心,就跑回來看林老師回來沒,好巧不巧就讓我在樓下遇到他,他就讓我幫忙照顧他女兒,還要借我家自行車,你也知道我這人最心軟,他都這麼說了,我哪能不答應?”
男人對朱六嬸想被肯定的心思一無所知,反而把目光落向她身後:“這就是有成的女兒吧,長得可真像,一看就是親生的。”
朱六嬸睨了他一眼才說:“飛魚,這是住在你家對面的常叔叔,叫人。”
林飛魚小聲喊了一聲:“常叔叔。”
常明松笑了起來:“這孩子一看就很乖,不像我家那兩個,又饞又皮,一點女孩子樣都沒有。”
女孩子樣應該是什麼樣?
女孩子不能嘴饞和調皮,難道男孩子就可以?
林飛魚低頭看着台階,覺得眼前這常叔叔說得不對,她每天都很嘴饞,但阿婆和爸爸也沒說她不是女孩子,還有,常叔叔笑起來比不笑……更吓人。
朱六嬸沒等來常明松的誇獎,一把将他擠開上去開了門,常明松樂呵呵跟在後面把東西提進去。
“這活雞怎麼能塞在布袋裡?好好一隻雞都快被悶死了,林老師不懂,難道他親丈母娘也不懂嗎?真是胡來!”
朱六嬸嚷嚷着把老母雞從袋子裡放出來,又滿屋子找裝水的東西卻沒找到,常明松說他家有,當即轉身回屋拿,經過林飛魚身邊時摸了摸她的頭,說等會兒給她拿糖吃。
林飛魚站在客廳,呆呆看着她想過無數遍的家。
一室一廳的房間不算大,但布置得幹淨整潔,正對着大門的牆上挂着她爸媽的彩色結婚照,兩人穿着綠色軍裝,臉上笑容盈盈,照片上的媽媽依舊是細長眼睛扁平鼻子,卻比黑白照片看着要更鮮活更漂亮。
照片旁邊是張知青上山下鄉的挂曆,視線往下,是一張蓋着米白色桌布的四方桌,上面有個大玻璃瓶,裡面插着幾枝花,方桌對面擺着一台蝴蝶牌的縫紉機,上面有件還沒做好的嬰兒衣服。
眼前的家比她想象中更漂亮,卻也更陌生,裡面找不到一絲跟她有關的東西,讓她不敢往前一步。
朱六嬸把東西收拾好走過來,看她還拿着包袱,往她背上一拍說:“怎麼還站着?快去你房間把東西放下。”
林飛魚猛地擡頭,眼睛又大又亮:“我也有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