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用力攥緊越來越顫抖的手。
兩卦皆兇。
而三卦無一是生。
看着滿地蓍草,蹲坐在地上的她慢慢收回兩隻腳,雙膝在身前并攏,身體蜷縮着,眼淚也不受控制的沿着原來的痕迹一路滾落,最後跌進水窪之中。
這些用以筮占的蓍草似也已變成流淌在刑台之上的鮮血。
“先筮後蔔,不可亂序。”
褚清思仰首。
她委屈出聲:“阿兄。”
*
李聞道見狀,先人一步伸手拿走龜甲。
在幾案旁的褚清思跪直上半身,欲要探身伸手去拿,結果撲空。
她忿忿不平的轉頭看着始作俑者。
然李聞道一雙漆眸仍落在手中的那卷漢簡之上,目不斜視,神色也波瀾不驚,但似竹節修長分明的右手分明就握着她親自鑿好孔的龜甲。
而後,他放下簡書,左肘落在案上,手掌微屈支着頭,對上褚清思怨恨的視線,以龜甲輕敲漆案,慢悠悠道:“先筮後蔔,不可亂序。”
想将龜甲拿回的褚清思跪在其身側,試探性的握住他右手,再用纖細的手指鑽入其寬厚的掌心,二人指節于無意中相繞:“筮占于龜蔔而言毫無影響,既然如此,我若直接進行龜蔔,有何不可。”
李聞道微垂眸,看着兩人因她主動而相互碰觸的手,撇過視線,緩言:“世間萬物皆是先有象後有數,象數不能颠倒。而在筮蔔之中,蔔為象,筮為數,所以即使筮之不吉,仍能再蔔,但若蔔之不吉,卻不能再筮。三筮有吉,勿蔔。若無吉,則可再蔔。可當三蔔過後,仍無吉,也絕不可再蔔。”
褚清思停下手中的動作,擡眼與他對視:“六次完整的筮蔔會耗盡一個人所有的心力,需休息多日才能恢複精氣,我就不信阿兄能全部蔔完。”
李聞道也随即将手中所握的龜甲放下,嗓音淡然:“我從未筮蔔過。”
他緩言道:“然當一個人真正有所求的時候,必會祈求神佛能予他更多得到救贖的機會,所以先筮後蔔也不過是給人更多希冀。”
勝利得到龜甲,褚清思收回手:“阿兄就無所求?”
李聞道望了眼空無一物的手掌,而後看向眼前之人,略勾唇:“我不信筮蔔之術,我隻信‘兵強勝人,人強勝天,能制其有者,則能制人之有[2]’。”
“那阿兄為何要學。”
“因為年少好奇。”
*
先筮後蔔,還可以再蔔。
還有三次機會。
褚清思扶着殿柱站起,雙手抱着多枚龜甲,因右手的顫動,這些龜甲也在懷中相碰而發出咚咚聲,她沿着殿庑一路走。
在晨霧中,走過無數殿室與諸佛菩薩。
最後,來到白馬寺的一座大殿外。
這裡供奉着彌勒金身。
她推開殿門入内,望了一眼佛像,雙膝先後屈跪在坐秤之上,把龜甲放在面前後,雙手于身前合十,閉眼默默誦讀完一部經文,然後把鑽孔的龜腹甲置于佛前的香火之上,進行問蔔。
一蔔,不明。
再蔔,不明。
三蔔,不明。
褚清思锲而不舍的拿出第四副龜甲,欲要再次燒灼。
然而就在此時,一僧人從外走來,頭頂光明飽滿,眉與眼同長,雖然才二十而有五,但眼神中已含有慈悲,身上僅有一件白袍僧衣,除此再無外物。
見坐席四周散落的幾副龜甲,他彎腰撿起放在佛前,緩聲勸阻:“小師妹,再蔔無益,又何必徒勞。”
機圓是玄奘法師翻經院中的綴文大德之一,法師求法歸來以後,曾于長安弘福寺首開譯場,他因谙練各部經論,而成為綴文大德進入譯場,最後于十九歲時親得法師傳具足戒[3]。
在玄奘法師離開長安去到骊山後,他孤身去往西域諸國,手抄佛經原本,遣人送回,最後來到洛陽,成為白馬寺上座。
褚清思不再執着,而是握着黑亮的龜甲,擡頭看向僧人,眸中是茫然,像一隻小鹿迷失在了原野的大霧中。
而霧氣在拂過她的眼眸時,化成水汽降落在其幹涸的眼底。
褐眸又重新變得濕潤。
她啞着聲音,誠懇求問。
“師兄。”
“我是否還有能力改變前世?”
或許...因為他是承繼玄奘法師所創唯識宗之人,笃信來世修行才能成佛,所以對她的言語常常都樂于傾聽,嘗試能夠從中找到深微玄妙。
機圓低頭看着這位小師妹,與從前在長安相比,她的眼淚變苦了。
那時他就曾向法師歎言,褚小娘子雖然出自豪門巨室,有諸多寵愛,常常會因小事向身邊人訴苦,但又從不言心中真正所痛,如來是否也會多憐其幾分。
法師說:“機圓,人可有分别心,但佛不會有。”
然後,自己于佛法之上有所頓悟。
他面朝彌勒金身,雙手合十,誦讀早已能于心中默寫的經論:“聖教自淺至深,說一切法,不出因緣二字[4],而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5]。”
“你已身在緣起之中。”
“然此緣非前世之緣。”
“所以,小師妹為何不去竭力一試?”
褚清思聞之粲然,眼角有淚落下,她放下龜甲,雙手掌心朝上的舉過頭頂,而後身體緩慢伏下,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