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襖在動作間落下。
機圓望見,低頭欲要去撿,但最後還是收回了手,走至僅容一人的坐秤處,脫履屈膝跌坐,口中朗朗誦經,皆是梵語。
于誦經聲中,褚清思眼睫輕顫,落下一滴淚。
她知道這部經文是專為自己而誦。
然後起身,在拾起披襖的同時,看向這名自己既熟悉卻又陌生的青年僧人。
昔日玄奘法師身邊的九名綴文大德[1]之中,惟獨年紀最幼的機圓不愛與人談笑,一心鑽研佛法,亦是其中最有慈悲心的。
雖然貌相與人一種清冷疏離之感,但總是會默默以自己的方式來渡這芸芸衆生。
譬如此時。
她記得,機圓于十四歲時就已在代州佛光寺發下“上求佛道,下化衆生”的菩提願心,冀望将來能成就無上佛果,後才去到長安譯經。
法師從前說法時就曾與自己言道,機圓會是九名大德中惟一能受持大乘菩薩戒之人,惟獨可惜的是他已經如此高齡,日後必然難以親眼看見。
憶及往昔,褚清思由衷道:“祝師兄能夠早日受持菩薩戒。”
機圓緩緩睜開眼,停止誦經,聞言唇角漸漸破開一個小口,最後破顔微笑,當年他的具足戒便是因這位小娘子而大開智能受持。
對此願語,他也認真颔首:“我必會盡心修行,苦求佛法,苦修諸波羅蜜行,不負褚小娘子今日所祝。”
再聽到僧人口中所言的褚小娘子,褚清思聞之,忽然嫣然。
機圓雖然比她大九歲,但卻從來都不會喊自己為小師妹,故而之前大概是為了安撫自己不安的情緒,又或是想讓她感受到熟悉的溫情,所以才忽然喚出那三字。
而他不知道的是,其餘人也很少會如此喚。
因為那隻是一句戲言。
剛好被他聽到。
褚清思當下莞爾一笑,面朝彌勒,于心中誠心祈願僧人能以智能求得無上菩提,求得佛果,最後垂手在身前,轉過身,阒然離開大殿。
出來才發覺已是雞鳴,黑暗似被光明沖散,如同陰陽兩極互相糾纏,非黑亦非白。
西域諸國的僧侶也在寺内各大殿開始誦讀經典。
她摸着右手小臂上的披襖,循着原路返回了居住的殿室。
侍立在殿外的兩婢也迅速低頭叉禮:“小娘子。”
聞見殿外聲音,婦人很快從殿内走出,相貌被濃郁的憂慮所裹:“梵奴去了何處。”
褚清思不露辭色的把披襖往下面的手腕處輕扯,将手掌全部覆住:“夜裡從惡夢中驚覺以後,因為不能再安然寝寐,所以便前去彌勒殿誦了幾部經典,又遇上機圓師兄,言談了幾句。”
簡壁望向女子,終于放心的慈和一笑,她也未再繼續追問,而是解釋自己為何來這:“我見梵奴昨日思緒始終都難以安甯,故尚未盥洗就來此,大郎君與褚公也命我多安撫安撫你,要你寬心,不必為天下之事而憂,隻需永遠都做那個被所有人寵愛的褚小娘子。”
褚清思下意識彎了彎披襖之下的手指,溫順颔首:“還有一事,以後須摩提她們随侍我左右即可,我已長大,簡娘也操心多年,梵奴不舍你再勞神。”
婦人點頭,朝甬道走了幾步,忽又停下:“我一生無兒女,亦無心成昏,自覺獨身一人更能恣意生活,雖然褚公重新返聘我,但我身有無數财帛,亦能安心度日,可梵奴...你是由崔娘子所誕下,又與我相親數載。若需要我,簡娘永遠都在。”
褚清思垂下長睫:“那我想吃水晶柿子。”
簡壁出于慣性的厲聲道:“不可。”
随即,二人相視而笑。
目送婦人離去後,褚清思走入殿内,地闆已然潔淨,蓍草與那灘淚都已經不見。
須摩提雙手端着熱湯入室,彎膝跪在蒲席之上,把獅紋盎放于幾案,空出雙手後,迅速用右手第二指指向自己,口中還在說着故國之音,随後又将手指向室外指去,搖了搖頭。
表示是她親自清掃的,而其餘人皆不知殿内之事。
共處近一載,褚清思能夠偶爾聽懂幾個常用的龜茲語,再通過其舉止便全然明白。
她微笑輕言:“謝謝。”
*
因右手有疾,褚清思很難再親自譯經,故每日都去聽白馬寺的僧人與那些西域而來的僧團對坐辯經。
褚白瑜不願小妹為他與阿爺而憂心,時常會都來往白馬寺,倘若洛陽政事閑暇,有時是褚儒來,有時則是父子二人一起。
偶爾還會帶來一兩顆水晶柿子。
在父兄的細心愛護下,褚清思也終于不再悒悒,似乎又已再次遺忘了前世的那些痛苦記憶。
*
而在夏五月,炎暑來至。
雖尚未及夏至,然冰鑑皆已放置在各殿室。
中庭所栽高樹,其葉茂盛,亦予以殿中人庇蔭。
褚清思也不再走出殿室,卻并非炎熱所緻,而是又重新開始翻譯經簡,即使手掌還未完全痊愈。
皆因玉陽公主常常遣人來白馬寺詢問,言語間似乎都十分急切地想要拿到此部佛經的譯簡。
經過數日休養,顫栗雖有所減弱,但右手仍有,于是褚清思隻好每日都以針石刺腕,才能平穩在簡上書寫。
用以起居的殿内寬敞,僅有三尺高的冰鑑就置在西面。
其餘随侍皆跪侍在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