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連這幾個兵丁屬下的小事都需要處處勞煩天子出面,她往後又如何取信于天子,讓天子相信自己确有利用價值?
天子親自保薦扶疏主辦帝都縱火案,雖未明言期限,時間卻依舊緊迫。案子若是一拖再拖,勢必流言四起,到時候害了天子的面子,都不用旁的派系出手,天子親手便會把扶疏抹除以安撫衆心。
無依無靠,孤身一人,出了什麼事倒黴的隻會是自己。
哪知屋漏偏逢連夜雨,情況比扶疏想象得還要糟,還不到兩日時間,扶疏出門打探消息時就發現,關于她的流言竟已悄然傳遍了帝都坊間。
那日禦宴情形,不知被何人編排,竟被添油加醋地編成了話本子流傳了出來。
無名女子,一朝入宮,天子禦宴,親手簪花。
這些都是民間百姓喜聞樂見的橋段,再被有心人稍加潤色,竟将其描繪得精彩跌宕,其浪漫曲折程度直追長恨歌。
故事裡外,暗指天子是看上了這名女子貌美動人,于是禦宴一笑為紅顔。隻是後宮規矩甚多,天子便将自己心愛的女子視若明珠,捧到朝堂的最高處。
也就是天子如今掌控力不再,要是換做天子年盛力壯未病之前,又有哪個敢這般編排君王的故事。
扶疏聽完話本子,幾乎快要背過氣去,取塊布遮上臉匆匆就離開了聽故事的人群。
那日參宴的隻有王公貴族與朝堂重臣,半個閑人也無。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将禦宴情形活靈活現地流傳出去,必然是其中的某個人甚至不少人盯上了她,要借機毀了她的名聲,同時抹黑天子拔擢扶疏之動機。
如若不能盡快将帝都縱火案告破,就将坐實扶疏是憑借美貌以及種種不正當之關系才爬上了現在這個位置。
日後即便還能繼續在官場混日子,也必将為千夫所指,被暗戳脊梁骨,這對一個初入官場無依無靠的女子而言,亦是毀滅性的打擊。
至于名義上的家族歸津扶氏,恐怕不僅保護不了她,也會受到牽連。到時候禦史台一個奏折彈劾上去,便将萬劫不複。
想到拿女子清名來大做文章,亦足見背後這人用心之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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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扶疏不曾入眠,隻是坐在桌邊,将卷宗再次一一翻過,閉目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構想着案發情形。
之前所了解的帝都種種複雜人際關系脈絡亦在腦海中走馬燈般閃過。
良久,扶疏睜眼,不再遲疑,取過筆墨紙硯,磨墨提筆書寫。
寫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封拜帖。
寫罷擱筆,整裝備禮,一刻也不曾耽擱。
萬事俱備,扶疏獨自驅馬備車,天未亮便出了門。
她要親自将這封拜帖,投至崇甯公主府去。
天還昏暗着,公主府仍舊大門緊閉,除了門外看守的仆役和兵丁之外再無多餘之人。
扶疏伫立門外,靜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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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正因着縱火案暗流湧動,可這滔天風波卻并未波及至京郊佛寺。
位于京郊的大慈恩寺此刻依舊靜谧祥和,仿佛與世隔絕。
深夜禅堂之内,一少年女子與一得道高僧對向席地而坐。
一燈如豆。
“娑婆世界,最苦者為何物?”
老僧撥弄念珠,閉目似在等候對面人作答。
面前女子沉吟片刻,道:“既為五濁惡世,便要領教人間劫濁。衆生始育,無悲無喜,及至入世,方才承受這世間的種種共業。人間住劫三小災,曰饑馑,疾疫,刀兵,衆生所苦,大約以此為最。”
“既言三小災為衆生劫難之罪,如今施主于塵俗之間,不受饑馑,不染疾疫,無犯刀兵,似應不為劫濁所憂。然何以施主眉目之間,隐隐仍有郁結不展?”老僧問。
“住持方才有言,天地萬物因緣而有,皆屬無常。生、病、死而憂者,皆因世界中橫亘了一個我字在,俱生我執,無以為空。”那女子低眉,思緒似落在了遠處,“縱使能夠勘破生死七苦,如何又能将我執全數抛去?”
“一切有為法,如星翳燈幻 。”老僧搖搖頭,“施主若是一味執着于破除我執,何嘗不是另一種着相?”
那女子似有所悟,眉心舒展,“如此,入于相中,因緣而渡,終究亦能無往無相?”
老僧微笑不語。
女子斂容起身,躬身行禮道:“多謝住持指點。”
“施主慧根不淺,原不需貧僧點撥。”老僧目光莊凝,此刻面龐卻似含着悲憫,“隻是慧極必傷,似不能永。”
女子聞言,卻是微微笑道:“縱不能永,亦已将這世間好物一一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