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漠北軍中人,皆知那顆痣的真假,而鄭大人除了去北疆三州外,平時出任務也不帶那顆痣,所以,薛大人,你明白了嗎?”
林翊北垂首看着薛文重,如天神垂憐世人,薛文重恍惚之間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而後片刻,才突然撲到殷治跟前,哭求道:“陛下,臣當真見到了攝政王手令,并非有意釋放罪人,臣是受人蒙騙啊,陛下!”
殷治一腳撇開,“還在攀咬攝政王?漠北軍都不知真假,那手令又豈能是真的?”
“人都是假的,所持手令怎能不假?”林翊北還有更想說的,語氣也愈發強烈,“至于為何新一批軍服一到,漠北軍人人都換上了新衣,隻因為漠北已到了後勤極度短缺的地步,好歹是夏日,還能将就撐過去。然而三催四請不來,竟不知還攤上了一樁貪墨的罪名?真是叫人好笑!”
及至此時,他才失去了表面的冷靜,徹底憤怒了,他跪地朝殷治行禮,“陛下,臣請嚴查軍饷貪墨一案,自去歲年初,别說軍饷銀子了,連基本的後勤保障都不能及時。各項耗費一拖再拖,将士們在邊關吃的是壞糧,穿的是陋衣,犬集人還要三不五時搞一波偷襲,就這麼我們也硬撐了一年有餘。莫說什麼養軍妓,但凡有那一份口糧銀子,早就花在漠北軍自個兒身上了,餐食裡添塊肉不香嗎?”
林翊北的話響在偌大的勤政殿中,殿内鴉雀無聲。
謝靈均暗暗歎了口氣,看向了殷治,殷治從對方那雙漆黑的雙眸中,似乎看到了一絲悲憫。
此時韓中渙已然臉色唰白,豆大的汗珠從太陽穴滑落,隻聽得攝政王清冷的聲音響起:“韓尚書,前兵部侍郎肖志高認罪,抄了家也交代不出巨額的銀兩去了何處,戶部掌銀錢,每一筆進了國庫的銀子,都會經過戶部之手。既然肖志高那裡沒有,是否也要查一查戶部?”
韓中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顧不得那條看似嚴重的傷腿,他嘴唇顫了顫,最終說道:“戶部賬目數年難清,又有先帝晚年的遺留問題,隻怕查起來費時費力……”
“費時費力也得查。”管仲識突然說道,他的态度十分堅決,“戶部自高宗皇帝起就積弊頗深,曆經數十年,若還是混亂不清,隻會贻害無窮。國庫空虛,邊關貧苦,老百姓年年交稅,這錢去了哪裡,總得有個交代。”
韓中渙眼神無力地看了一眼管仲識,勉強撐住了體面,應道:“管相說的是。”
“不光戶部要徹查,陛下,攝政王,嚴大相公,劉侍中……”管仲識朝殷治、謝靈均、嚴茂行、劉秉熙四人示意,“一台兩監六部,都應當自省自查,否則朝綱混亂,腐爛的是朝廷,禍害的是舉國百姓啊!”
嚴茂行點了點頭,“管相憂心得極是,此事當再議慎議。”
劉秉熙是個和事佬,見嚴茂行點了頭,他也表示贊同。
管仲識的目光落在了謝靈均身上,謝靈均眼神複雜地望着管仲識,這位三朝元老,今日在朝會之上的表現,似乎異常地強硬。
但徹查的提議,的确也是他心中所想,經過兩年的籌謀,他本就打算借漠北軍案給朝堂大換血,既然管仲識提出來了,他沒有不應的道理。
“管相提議,無不遵從。”謝靈均亦應了下來。
而當堂決議,群臣百官聽得清楚明白,個個都開始自危起來,紛紛用眼神彼此暗示,大有抱團取暖之意。
殷治聽到這個提議,也十分歡喜,這不正好給了他查前世下毒兇手的機會麼,連忙笑道:“管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忠正之臣,既然要徹查,那麼誰來主審都不合适,不如讓朕來親審親查吧。”
管仲識祥和的臉上難得一僵,随後笑道:“倒也是個好辦法。”
謝靈均驚訝地看他,沒想到這小子竟還有這等雄心壯志,有趣。
“不過,徹查歸徹查,戶部卻要例外。”殷治正色道,“軍饷貪墨案與秦周女眷案不在此列,當專案專查,大批的銀子去了哪裡,兵部交代不出,那就隻能戶部交代。”
韓中渙剛剛才松一口氣,忽然又冒了一層冷汗。
少年帝王目光堅定,一字一句不容置喙,“又是誰敢僞造攝政王手令,并假扮漠北軍調走秦周女眷,目的是什麼顯而易見了。栽贓嫁禍,謀害攝政王與林将軍,意圖使北疆邊關失守,說不定還與犬集人狼狽為奸,此人通敵叛國,罪大惡極!”
更可怕的是,還有一個潛伏在洛京附近的叛軍逆臣,竟敢公然藐視皇威,在天子腳下行刺州官,隻怕就是那個敢在前世下毒謀害他的幕後真兇。
“陛下所言甚是。”管仲識再次附和了殷治的決定,聲音溫和而平靜。
散朝後,殷治極為高興,他覺得自己辦好了一件大事,既放了林翊北,又保了謝靈均,如今軍妓案已然沒了謝靈均的嫌疑,也将漠北軍摘了個幹淨,心情痛快之餘,連看天空都是晴朗可愛的。
他甚至想蹦蹦跳跳地哼小曲兒,隻是攝政王在,林将軍也在,還有身後一堆内侍,他隻能端莊嚴肅,裝作沉穩的模樣,一路往清涼殿而去。
“謝二哥哥。”殷治扯了一下謝靈均的衣袖,謝靈均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殷治又扯了一下,然後從寬大的衣袖裡,将手伸過去,一枚軟軟糯糯的東西遞到了謝靈均的手心裡。
謝靈均捏了一捏,是塊糕點,然後眼神看向殷治,幹什麼?
他沒有說話,但殷治讀懂了對方的意思,小聲說道:“謝二哥哥,你有胃疾,早上沒用膳吧,快墊一墊,我荷包裡還有好幾塊。”
謝靈均突然站住了腳,審視着殷治的臉。
方清年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便詢問:“攝政王?”
“無事,你先帶林将軍去看太醫,我與陛下說幾句話。”謝靈均吩咐道,又同林翊北說,“阿兄先去,我随後再與你叙舊。”
二人走後,内侍們離了五步之遠,謝靈均從衣袖裡拿出那枚糕點,是一塊八寶糕,上面綴着各種果幹蜜餞,看起來很好吃,卻也被壓壞了一角。
“什麼意思?”謝靈均舉着那枚糕點。
殷治讨好地笑道:“我記得謝二哥哥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了,本來在勤政殿上就藏着,想找機會給你的,但當時太生氣了,隻顧着去罵人,便忘了。”
“忘了就不要再給。”謝靈均冷冷說道,将那八寶糕塞回殷治手裡。
殷治十分不解,“你怎麼不要?禦膳房的早膳慢吞吞,等傳膳便要兩刻鐘,你不如先墊一塊,免得胃疾犯了。”
謝靈均懶得與他多說,這人慣會使這樣的把戲,賣萌讨巧惹他心軟,過一陣又做些傷人的惡事來,反反複複,像是在拿捏他的感情一般,實在可惡得很。
“都不是小孩子了,過去了就都過去了,别再做這些無用功。”謝靈均擡步就走,殷治連忙追上去,他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但也感受到謝靈均的不悅。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謝靈均不願意接受,難道是謝二哥哥長大了,不喜歡吃甜食了?
走了沒兩步,謝靈均突然捂住了腹部,臉上露出痛苦之色,殷治連忙将人扶住,“怎麼了,是不是胃痛了?”
謝靈均沒說話,但額間已有薄汗,可見痛苦至極,殷治連忙把八寶糕往謝靈均嘴裡塞,謝靈均推拒不及,被捂了滿嘴的碎渣子,一時清俊形象全無。
“殷治,你是不是來害我的?”謝靈均一說話,臉上的糕點渣子撲簌簌往下掉。
内侍們見狀連忙上前,殷治指揮兩個強壯些的小太監:“快,把攝政王擡到清涼殿去。”
那倆太監猶豫一瞬,到底遵從皇命,一人架起謝靈均的腋下,一人擡起謝靈均的雙腳,不由謝靈均掙紮,健步如飛地往清涼殿跑。
原本隻是小跑,殷治緊張至極,連連催促:“快,再快點,沒看到攝政王都快昏過去了,快快快!”
小太監們隻得拼盡全力,跑得那叫一個匆匆忙忙,比瘋狗還瘋。
謝靈均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向上伸出,殷治托着他的腰部,見他伸手便一把握住:“謝二哥哥,太醫已經在清涼殿候着,你再堅持堅持啊。”
謝靈均一臉陰霾,從牙縫裡擠出一道聲音,“能不能把我臉擦了?兔崽子!”
從今往後,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冷酷形象,在這偌大的明光宮裡,全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