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強壯到能單手把人掐起來,又是臭名昭著的範德林德幫創始成員兼首席執行者,但亞瑟·摩根其實是個會寫日記的男人。
他的日記字迹清晰不亂,還會穿插些素描插畫:或是荒野中的一株植物,或是遠方山脈起伏的輪廓,或是動物、路人乃至建築的側影速寫。線條流暢有力,明暗對比鮮明,水平都相當不錯。
被古斯綁上後,亞瑟一度暫停了文字的書寫,隻專注繪畫。
但,不知是因發現完全無法甩掉“附身邪祟”,還是不想因對空氣冷嘲熱諷招來同伴的異樣目光,亞瑟很快自暴自棄,日記本也多出一項職能——在不方便說話時繼續和古斯吵架。
吵完一頁,寫了半頁日記,又仔細地将這趟出門的個人所得與幫派應得份額算好、記入賬本,亞瑟活動肩膀,脫掉外套,往鋪蓋一鑽,丢給古斯一個被營地篝火映成暗金色的後腦勺。
不過,古斯知道這家夥隻是閉起了眼睛,還沒睡着。
不去揭穿這點小伎倆,古斯趁機擡起鏡頭。
範德林德幫此刻駐紮的地方是這片區域的制高點,名叫馬掌望台。顧名思義,這是一塊馬蹄鐵形狀的山頂平地:三面都是峭壁,唯有一面可以進出,非常标準的易守難攻,還能将大半個大地之心的壯麗景色盡收眼底。
這裡是許多玩家養老存檔的首選地,其一是因為這片自然美景,其二是因為從上帝視角,這時幫派内部的裂痕尚未顯現。營地雖然因物資和金錢的緊缺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焦慮,可整體氛圍依然融洽,人心未散。
黑老大達奇仍然是那個似乎有理想有底線的領袖,幫派成員們也都堅信着他的“計劃”,相信艱難時刻終将過去,美好的未來就在前方不遠。
但打遊戲可以不理主線,永遠自由遊蕩在廣闊世界,現實裡的時間卻無法停留。按劇情原線,範德林德幫從此刻黃金歲月的最後餘晖,到最終的分崩離析、作鳥獸散,也就一年時間。
亞瑟的生命在這動蕩的一年中畫上句點。此後,玩家的可操控對象便換作了約翰·馬斯頓,也就是亞瑟的摯友兼兄弟,先前那個來幫忙搬運兼探聽八卦的、臉上帶狼爪疤痕的青年。
古斯鎖定約翰。青年剛完成劈柴的差事,正懶洋洋地窩在營地一角,打着哈欠欣賞着天際那抹漸漸下沉的夕陽。
和亞瑟初始造型差不多,這家夥穿着件磨損的外套、粗糙的工作褲和沾滿塵土的靴子,腰間勒着這個年代做牛仔不可或缺的槍與子彈帶,襯得有腰有屁股。
就是背影明顯比亞瑟纖細了一圈。
除此之外,和亞瑟一樣,這位神槍手的天賦、亡命徒的直覺乃至荒野生存的經驗均對他失效——約翰對他投來的鏡頭毫無所覺,開始大大咧咧地撓起屁股……撓完還不忘湊到鼻子前聞。
……有點傻愣愣的,真的。感覺如果穿來時綁定的是約翰,根本不用費心琢磨如何将他哄出幫派。不出一周,約翰就能被輕松拐走;再來半個月,就能調理出一個順心如意的攝像頭架。
亞瑟不一樣。亞瑟對老大達奇·範德林德忠心耿耿,視幫派為家。
古斯不想賭亞瑟死亡後自己是否會像遊戲裡那樣自動轉移到約翰身上。穿都穿來了,還天天看着亞瑟那兩條盤起來絕對很有力的長腿在眼前晃,亞瑟不能死,也隻能屬于他。
可亞瑟不像他,亞瑟對命運的劇本一無所知。
玩家洞悉達奇如何逐步崩塌,但在亞瑟眼中,直到這一位的真實面目徹底暴露,達奇始終是養父、導師及領袖的完美疊加。反過來,直到得知亞瑟身患重病的那一刻,達奇也都将亞瑟視作得意的門徒,值得托付信賴的左膀右臂。
更重要的是,時間的天平嚴重傾斜:他與亞瑟朝夕相處不到一個月,亞瑟與達奇之間卻結結實實地存在二十餘年。
換位思考,面對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古怪邪祟,和跟着混了幾十年的長輩,該傾向誰,這想都不用想。
仿佛感知到古斯的糾結,原本側躺着的男人忽然翻身仰躺。
營地的枕頭不過是幾件套紮堆疊墊起的衣物,亞瑟又擁有一個标準倒三角形态的背。往常,這樣的姿勢變換預示着亞瑟即将沉入夢鄉,但這會兒,那對帶金環的藍眼倏然睜開,狐疑地盯着空氣。
下一秒,亞瑟利落地支起身,熟練地摸索出那本束鉛筆的日記本——
【晚上好?】
古斯選擇沉默。
等了片刻,見無聲回應,男人又在本子上繼續寫道:【我有一種非常不妙的感覺,古斯,這就像是你在思考。】
古斯:“……”
操。挑釁是吧。
【我确實在思考。】古斯冷笑着回複,【我在想,如果達奇突然對你開槍,你會不會躲。】
男人揚了揚眉,臉上浮現出一種可被歸為嫌棄的表情。他的鉛筆在紙上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辭:【就為這個?】
【告訴我,亞瑟·摩根,你會不會躲。】
【不會。】亞瑟的筆尖笃定地劃過紙頁。【我們試驗過了,不是嗎?碰到槍擊,都是你掌控我的身體。】
古斯一時語塞。
對哦。
糾結這個做什麼。現實裡可沒有遊戲裡的友軍豁免。亞瑟從犁刀村開始的天天往外跑,不就是怕自己一個手抖眼花,把幫派的兄弟們都突突了嗎。
古斯莫名地愉悅起來,亞瑟筆鋒卻是一轉:
【但你連讓我找掩體都不會。基于這一點,我更建議你放棄幻想,直接投降。】
古斯:“…………”
今日份想踹亞瑟·摩根的屁股,2/2,達成。
沒有實體,達成這個願望的希望渺茫。古斯拒絕再搭腔。男人又潦草地寫了一句,見不再有回應,嗤笑一聲,搖搖頭,重新躺回那個簡陋的鋪蓋。
随着亞瑟的軀體越來越放松,古斯感到自己的意識也開始越來越沉。周圍的世界仿佛在慢慢褪色,營地的聲音逐漸遠去。視野開始被黑暗吞噬,隻剩下亞瑟平穩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在耳邊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