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痛是從腳底的一個小點漸漸擴散開來的,那顆釘子先穿透繡花鞋聊勝于無的鞋底,然後刺破他纖薄的肌膚,扯斷他的血肉與筋膜,刮過骨骼的側面,帶着一簇豔麗的血花,從腳背噴湧而出。
劇痛之中,崔棠意識模糊的低下頭,朦胧之間,仿佛看見殷紅發血液像一條細長的蛇,順着地闆發黴長斑的縫隙蜿蜒而下,他努力攥緊拳頭,用指尖掐進皮肉裡,試圖用掌心的疼痛壓過腳上的疼痛,喚醒自己的意識,可無論做出什麼樣的努力,都徒勞無功。
心口一陣劇痛,像有誰将手伸進了自己的胸腔,緊緊攥住自己的心髒。
他像一隻将死的蝴蝶,在奢靡華美的戲台上飛快的萎靡了下去,之前那個嬌俏高貴的貴君仿佛隻是鏡中花,水中月,被一根釘子紮得煙消雲散,隻留下一個嶙峋伶仃的男人,裹着一身滿繡的戲服,捂着半瘸的腳,被潮水一樣湧來痛苦擊倒在地,蜷縮起來。
那根釘子仿佛锲進了他腳掌中,無論他怎樣徒勞的掙紮,徹骨的疼痛還是順着腳掌蔓延到全身上下。
刺穿腳掌的那根釘子,仿佛打開了一道閘門,在他身體積攢了許久的苦楚病痛像洪水一樣迸發出來,咆哮着席卷過他的四肢百骸,胸腔與咽喉也起了火,将他架在火堆上炙烤。崔棠無助的擡起頭,因為疼痛與失血,他的眼前像下了雪一樣,隻餘白茫茫一片,恍惚間,仿佛有誰在他耳畔譏諷。
——瞧你這樣費盡心思,到頭來不過是做了跳梁小醜罷了。
崔棠掙紮着爬起來,半跪在粗粝的地闆上,他很想向四處看一看,看一看那些人臉上那一層虛僞的面具有沒有露出裂痕,看一看究竟是誰在處心積慮的害自己。
上台前他是檢查過台子,确保了台面幹幹淨淨的,這一顆釘子一定是哪個小戲子藏在戲服裡帶上來,趁機丢到自己腳下的。
崔棠很想回過頭,揪着他們的領子問一問,到底為什麼要和自己過不去,為何一定要把自己往死路裡逼?
可他沒有機會了。
台上已然亂了起來,扮演力士和宮侍的演員們急匆匆的一擁而上,亂七八糟的将他圍起來,擡着他的胳膊,搬着他的腿,七嘴八舌的議論着。
台下劉卿文的臉色難看極了,彌勒佛一樣的笑臉裂開一道縫隙,眯着眼,漏出陰測測的目光來。劉卿文将折扇收起,一撣長袍,起身倨傲的瞥着穆念白:“穆老闆的誠意,劉某算是見識到了。”
“既然穆老闆心不真意不實,咱們今日這生意,還是免談吧。”
她倒要看看,你穆念白還能靠誰傍上沈王這條金大腿。
鼎香樓的掌櫃和連小樓見前面出了岔子,忙不疊的帶着賠禮過來請罪告饒,劉卿文看也不看她們一眼,先擡手甩了掌櫃一個巴掌,将門外候着的仆婦們叫進來亂砸一通,掌櫃的捂着臉,滿臉心疼的看着那些摔的粉碎的瓷器擺設,隻是畏懼劉卿文的财勢,敢怒不敢言罷了。
連小樓已經來不及怪罪崔棠,她急得嘴角起燎泡,腆着臉小心翼翼的湊到劉卿文身邊,劉卿文笑眯眯的看她一眼,直接當胸一腳将彎着腰,滿臉堆笑圍過來的連小樓連人帶桌子,踹倒在地上的碎瓷片裡,她一甩折扇,陰毒的看向台上,冷笑。
“那個浪貨,呵。”
“三天之内,我要看見他那一身皮挂在我家下人的茅廁裡。”
劉卿文在鼎香樓裡發了一通邪火,連小樓從滿地狼藉裡爬起來,忙不疊上台将疼得蜷成一條蠶蛹的崔棠扯下來,一把将他身上的戲服撕下來,連裡衣都扯開一半,隻能袒露着青白的胸膛,顫抖着跪在地上。
連小樓掐着他的後頸,将他的額頭摁在地上,碎瓷粗粝的邊緣割進皮膚裡,鮮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崔棠滿臉血的擡起頭,神色恍惚。
連小樓被劉卿文當胸踹了一腳,聲音都打顫:“劉老闆,劉老闆,這孩子久不登台,又生着病,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他這一回,您心善放他一條生路,他以後一定當牛做馬伺候您。”
從連小樓恐懼的話語中,崔棠意識到——劉卿文剛才的那句話,也許并不是玩笑。
崔棠感覺有一道陰冷的視線緊緊的貼在自己身上,像冰冷的蛇在自己的皮膚攀行,片刻後,他聽見劉卿文輕輕笑了笑,對自己下了判決。
“當牛做馬?好啊。”
“三天之内讓他自己洗幹淨,光着身子像狗一樣從鼎香樓爬到劉府門前向我磕頭認罪。”劉卿文說着,用折扇末端輕佻的挑起崔棠的下巴,迫使他擡起頭仰視自己,劉卿文摁着他嘴上的口脂,重重的向旁邊拉扯,崔棠的臉上霎時泛起一抹紅痕,劉卿文的聲音還是輕飄飄的:“我就看在這張臉的份上饒過你們,怎麼樣?”
崔棠感到一陣惡寒,劉卿文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臉頰:“小美人,咱們不見不散。”
而後她又看向環抱雙臂在一旁做壁上觀的穆念白,笑呵呵道:“砸了穆老闆的場子,穆老闆莫怪罪。”
穆念白仍舊是坦然自若的樣子,聞言也是笑着應答:“能博姐姐一笑,也是這些俗物的福氣,今日是穆某失禮,改日再給劉姐姐賠罪。”
穆念白笑着将劉卿文送出鼎香樓,而後挽起袖子折返回來善後,她臉上早就沒了笑容,幽深的眼睛盯着地上跪成一團的人看。
“各位真是給了我一個驚喜啊。”
崔棠已然沒了性命之憂,連小樓便舊态複萌,連踢帶踹的斥罵着崔棠,讓他跪到穆念白跟前請罪,“今日全怪這小王八蛋自作主張,要打要罰随您高興。”
穆念白居高臨下,淡淡瞥崔棠一眼,也許是因為失血,也許是因為害怕,他蒼白的臉無論荼了多重的胭脂都遮不住,那雙靈動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深秋的湖水一樣死氣沉沉的,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隻裹着一層單薄的,血迹斑斑的裡衣,領口大開,胸口雪白的皮肉無遮無攔的裸露着。他似乎已經麻木了,被穆念白看光了上身也渾然不知,隻頂着滿頭的血污,瞪着眼,怔怔的看着地上。
連小樓還要再打崔棠,穆念白揮手制止了,“我犯的上跟他置氣。”她加重語氣,盯着連小樓:“事到如今,就是把你們都打死也沒有半點用處,劉卿文是什麼東西我也清楚,今天的事我不多追究,我隻要你給我一個交代。”
“否則,别說是寶家班,就是揚州城衙門,穆某也砸得起。”
穆念白向後看了一眼嘉禾,嘉禾會意取出兩張一百兩的銀票來,穆念白平淡道:“姓劉的下手沒輕重,這點銀子拿去看病治傷吧。”她又看向連小樓,強調道:“連小樓,來龍去脈務必給我查清楚,别讓我上門請你。”
連小樓自然疊聲應是,穆念白又讓嘉禾叫了幾個夥計過來幫忙收拾滿地的狼藉,幫傭們擡着大大小小的物件進進出出,崔棠卻像是被外界隔絕了一樣,一動不動的跪在地上,寶家班的人三三兩兩的散在角落裡,神色各異的偷偷打量着崔棠。
寶家班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扶一把崔棠。
也許在他們眼裡,崔棠的命運已成定數——要麼變成劉卿文家中一件美麗又殘忍的挂飾,要麼變成劉卿文身下一條美麗又溫馴的狗。
總而言之,他已經當不成人了。
穆念白對這個害自己損失了許多銀子的小男人已經失去了興趣,漂亮的蠢貨是世界上最短命的東西。
她看了崔棠幾眼,無趣的收回眼神,見鼎香樓已經恢複如初,便吩咐嘉禾套車準備回去。
隔着窗戶的幕簾,嘉禾悄聲問穆念白:“小姐,那個崔棠……我瞧着他怪可憐的,姓劉的是個禽獸,難道真要看着他遭殃嗎?“
穆念白輕哼一聲:“你可憐他不如可憐可憐我,今日鬧這一出,幾萬兩銀子都彌補不了,他自己選的路,咎由自取罷了。”
嘉禾還想再說什麼,聽見穆念白冷聲道:“不中用的東西,讓他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