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天總是說變就變。
前一刻還灑下皎皎清輝的明月很快被烏雲遮擋,随着陣陣陰風穿過,夏侯章驚出了一身冷汗。
定北侯與季家二小姐結親之事,在京城中人盡皆知。
一位是戰功赫赫的名門公子,一位是素有美名的丞相幺女 ,無論任誰來看,這都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親事。
直到四個月前,二人成婚當夜——
北狄的騎兵南下劫掠,将大夏北部的重鎮尉州圍了個水洩不通。
消息傳到京中,官家震怒,樞密院連夜發兵,命殿前司指揮使宋珩領河北路經略安撫使一職,率兵北上解尉州之圍。
定北侯與北狄兵馬交手數年,早已稱得上知己知彼。但這次就連他麾下最足智多謀的幕僚,都沒能算到狄人軍中那一把把被擦得铮亮的火器。
太祖皇帝在位時,有人便向宮中進獻火器。不過因為此物造價昂貴,在軍中并不易得。饒是如此,大夏也牢牢把持着火器的制造之法,邊境的官吏更是嚴禁百姓私設榷場,暗中交易硫磺與焰硝。
如今,明明是研制出來殺敵制勝的法寶,卻被狄人用在了克制大夏的軍馬上。
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滿地鮮血與天邊的殘陽混在一起,到處都是戰馬的嘶鳴和兵器相交的金革之聲。夏侯章至今回憶起這副慘狀,都覺得遍體生寒。
雖然定北侯麾下的兵士都骁勇善戰,重創了狄人的騎兵,但雙方手中的武器實在差距太大。宋珩亦被流彈所傷,險些命喪沙場。
打掃戰場的人尋不到定北侯的屍骨,以為他也和尉州城外的數萬将士一樣,變成了狄人馬下的冤魂。無人知曉他受傷之後,竟然隐姓埋名回了京城。
“季家二娘怎麼會在此處?難道她得知了我們的計劃……”
夏侯章的聲音中滿是不解,他屬實沒有想到,會有官家小娘子放着京中滋潤的日子不過,來淨善寺這等荒郊野嶺寄住。
宋珩揉了揉眉心,向來沉穩的聲音中也染上了一絲疑惑,“她似乎……并未認出我來。”
他回憶起下午的情景,昏暗的經閣之内,少女眼眸圓潤,睫毛纖長,看向他的眼神卻像一個純粹的陌生人。
夏侯章剛被人點出錯處,此時着急戴罪立功,趕忙開口道:“依我來看,一共有幾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她确實把你忘的幹幹淨淨。”
“另一種可能——季二娘子心思深沉,而且極有手段,提前就截獲了我們的消息,來淨善寺守株待兔,從而抓到你假死的把柄。”
“她……”不像是這種心機深沉之人。
話未出口,宋珩就意識到,對于這位剛過門的妻子,他其實也并不怎麼了解。
他隻知道她出身清流世家,父親是當朝宰輔,亡母是京中巨賈。京中人人都說季相公家的二小姐溫婉娴靜,至于她具體是怎樣的人、有何種喜好,他竟全然一無所知。
“還有最後一種可能——我在西域諸國遊曆之時,曾經聽說過一種怪病。患病之人分辨不清人臉,哪怕是熟識之人,如果換了衣物和頭發的樣式,就再也認不出來了。”
青年若有所思,不識人臉的病症麼……
他竟從未聽說過這種病。不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或許真的有人患上此症,隻不過他孤陋寡聞,從未得知罷了。
大夏國中有人通敵叛國。季則身為樞密副使,正掌管軍國機務。
他的女兒恰在自己上山的第二天就出現在淨善寺中,不論她是真的另有圖謀,抑或患有面盲之症,都實在太過巧合了些……
夏侯章離開後,宋珩走進書房,随手點燃桌案上的燈燭。
搖曳的燭火仿佛和新婚那夜的喜燭重合了起來,他的新婦端莊而娴雅,臉上露出了一絲醉人的酡紅,像是曾在北地見過的火棘果實。
“得罪了。”
雖然他年少從軍、斬殺過的敵軍不計其數,于閨房之事卻是毫無經驗。剛想伸手去解榻上之人腰間的帛帶時,宮中内侍尖利的聲音就遠遠地傳了進來:
“宣——定北侯宋珩,進宮觐見。”
*
一牆之隔的别院内。
季明棠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許久沒有做夢的她,竟然夢到了幾個月前嫁入宋家時的情形。
季相公嫁女,對方又是屢破北狄大軍的定北侯,整個京城都關注着這樁盛大的婚事。
大婚當日,她穿着繁複的翟衣,花樹冠子沉甸甸地壓在頭上。婚車從季府所在的安業坊到定北侯府,一路上都能聽到百姓們熱烈的歡呼之聲。
和郎君同飲合卺酒時,她記得那人身姿挺拔,绛色禮服更襯得他肩寬腰瘦。明明剛從前廳的筵席上回來,他的身上卻并無半點酒氣,反而帶着絲絲沁人的冷香。
季明棠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容,卻始終如霧裡看花一般模糊。
她徒勞無功地嘗試許久,直到喜房中懸挂的紅綢變成了靈堂内雪白的魂帛,女眷的嗚咽聲在夜空中如杜鵑啼血,吓得她猛然從這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中清醒過來。
一看窗外,晨光熹微,淡青色的天邊還挂着一輪殘月。
白芷比她起得更早,已經燒好了梳洗用的熱水。
見小姐眼下烏青甚重,她關切問道:“小姐昨夜可是被魇着了?”
季明棠心不在焉,一邊任由白芷為她梳頭,一邊暗暗思忖——難道昨日抄的那半卷《金剛經》當真起了作用,宋珩的鬼魂半夜潛入了她的夢境之中?!
饒是她平素不信鬼神之說,此時也不由得慎重起來。
上午她留在房中,抄完了《金剛經》剩下的半卷經書,下午便和白芷一起來到了淨善寺的佛殿。
雀尾爐内香煙袅袅,蓮台之上,慈眉善目的菩薩似在俯視人間衆生。
季明棠心神稍定,跪在蒲團上虔誠閉眼。
“諸天神佛在上,信女季明棠希望能和亡夫宋珩說兩句話。
——雖然我借口給你祈福搬到寺裡、實則為了自己逍遙快活是不對。但你家中兄弟姊妹實在太多,烏泱泱的惹人心煩;婆母規矩又立得極嚴,住得人十分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