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到侯府去了,所以你就能認他人為主了是嗎?”
“小人沒有認他人為主。”錢兆惶恐地搖了搖頭,“小人隻是、隻是……”
他想起文彥桌上那一把開了叉的雞毛筆,還有因日日翻閱而破爛的書冊。當那個神秘人找上他時,他幾乎沒有猶豫,立刻就答應了那筆交易——因為他知道,不僅讀書需要錢,今後若是兒子走上仕途,也少不了銀兩來應酬打點。
拿到神秘人給他的第一筆酬金後,錢兆第一次去了集賢齋,才知道這世上除了雞毛筆外,還有那麼多可以用來潑墨揮毫的上好宣筆。
貧寒人家求學的種種苦楚,從小就生活在錦衣玉食裡的小姐會知道嗎?
腦海中陡然湧上一股豪情,讓他竟然生出了反駁主家的念頭:“小人并未背叛主家,隻是小人的兒子明年參加春闱,處處都要用錢。”
季明棠在繡簾後輕輕搖了搖頭,朝白芷使了個眼色。片刻後,十來張簽字花了押的欠契出現在了錢兆面前。
“自己看看吧,這上面的字你是最熟悉的。”
錢兆哆哆嗦嗦地拿起其中一張。
他是識字的,也熟悉文彥的筆迹,自然認得這張欠契是城東張家瓦子的。
一陣錯愕過後,兒子種種可疑的行迹突然有了解釋。比如經常夜不歸宿,說是和同窗一起參加詩會;要錢要的格外頻繁,今日是學堂要交束脩,明日是硯台摔壞了得買個新的;還有剛剛借口買油煙墨從自己那借走的十貫錢……難道都進了瓦舍賭坊之中?
他面色灰白,雙手止不住地顫了顫,最終認命似地閉上雙眼,開口說道:“那個人……是今年七月找上我的。”
錢兆回憶起那一日的情形,正值盛夏,樹上的夏蟬叫個不停,煩擾的蟬鳴聲中,他第一次見到那個頭戴面具的神秘人。
幾乎沒有任何阻礙,他們很快談定了一筆交易。神秘人需要绮雲樓三樓的雅室做生意。沒有他的交代,任何人都不得上去打攪,即便是錢兆,也無從窺到三樓的情形。
季明棠皺了皺眉頭,如此神神鬼鬼的,難道做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生意?
那人既有錢有勢,自然不缺做生意的地界。可他卻偏偏盯上了绮雲樓,還早就知道錢主管有個正在讀書的兒子,眼下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
莫非……是沖着她母親的産業來的?
“你兒子欠的這些錢,對我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但能不能替他還了這筆賭債,就要看你能不能揪出那戴面具的神秘人了。”
錢兆一瞬間仿佛蒼老了許多,聲音顫抖道:“每過旬日,那人便會過來。算算時日,明天便是他要來的日子了。”
绮雲樓内。
三樓本來就是為了雅集宴飲而建造的,講究景緻通透,處處都不能藏人。
季明棠領着人在樓上轉了轉,好不容易找到一處能遮掩身形的縫隙,魁梧的侍衛卻進不去,隻有她能勉強将身子塞到裡面。
“小姐,這樣是不是太冒險了……”
季明棠将身子從縫隙内探出,暗暗思忖,那神秘人每次來都帶着面具,自然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的真實面目。
既然看不清臉,她的面盲症便不會成為什麼阻礙。
她安撫似的碰了碰白芷的手,“别擔心,隻是探聽他們生意的内容,不會有其他問題。人都布置好了?”
白芷點了點頭。季家的侍衛已經遍布在了绮雲樓内部和周圍,但她還是有些踟蹰:“小姐,不如還是直接報官吧?”
季明棠搖搖頭,現在報官一沒證據,二來還容易牽連自身。不過她還是安慰白芷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人到禁軍衙門外候着,若是情況有變,禁軍從最近的衙門趕到此處,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如今連那神秘人做的什麼生意都不知道,若是有違法亂紀的勾當,報官後绮雲樓恐怕也脫不開幹系。
第二日,日上三竿,季明棠縮在縫隙内,等得身上有些酸痛時,終于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她努力打起精神,又過了半晌,另有一道不同的足音傳入耳中。
那不明身份的神秘人跟新來的客人寒暄幾句:“郎君嘗着上次的桂花釀味道如何?”
客人輕笑一聲,聲音竟隐隐有幾分耳熟,“香氣醇厚,自然是極好的酒。”
穿着缺胯袍的神秘男人也笑了起來,剛想再贊揚幾句他家的桂花釀,視線掃過人流如織的街道,他臉上的神情卻陡然一變。
季府的侍衛們已經竭力将自己打扮得像平頭百姓了,但是那股習過武的氣質,卻不是那麼容易掩藏。
意識到可能有埋伏之後,那人的眼神在四周逡巡一圈。雅室内藏不了人,唯一一處能隐匿身形的地方,就在屋角的縫隙處。
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之時,身邊的聲音便會更加明顯。
季明棠目不能視物,耳畔隻聽到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意識到不能就此坐以待斃,猛地從縫隙内沖出來,一邊出聲聯絡绮雲樓内外的侍衛,一邊竭力去記憶神秘人的身形——
他頭戴巾子,身量矮小,雖然做一副升鬥小民的打扮,但手指光滑,并不像是幹慣了粗活的人。
讓季明棠始料未及的是,這神秘人的功夫竟比她想的更加高強。前兩個沖進來的侍衛被他如砍瓜切菜一般丢了出去,他身子又靈巧,輾轉騰挪間,旁人基本碰不到他的衣角。
季明棠咬了咬牙,悄悄地拔出懷中的匕首。
就在這時,易變突生。另有一聲破空之聲在房中響起,那同樣戴了面具的客人不知何時拔出了腰間佩劍。隻見寒光一點,殺氣叢生,鋒芒直奔神秘人而來。
季明棠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還能目睹這一場“反目成仇”的戲碼。她雖然不懂武學,卻也看出這客人的武藝強上太多,兔起鹘落間,神秘人便落了下風。他見形勢不利于自己,也不戀戰,很快便找準時機從窗戶溜了出去。
反觀方才幫了季明棠的那位客人,明明面具前一刻還牢牢地戴在他的臉上,下一秒收劍回身,劍尖挑過幾縷碎發,竟無意間将面具也挑了下來,露出一張劍眉星目的俊俏臉龐。
少年劍客一身皂衣,劍似流星。若非他極有可能和神秘人的生意有所牽連,此情此景也算是賞心悅目。
隻見他有些古怪地看了季明棠一眼,片刻後扶正臉上面具,轉身也跳出窗戶,似是要追上那逃竄的賊人。
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季明棠終于想起自己還未和人道謝過,扯着嗓子向窗外喊了一句——
“多謝這位……這位壯士的救命之恩!”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位壯士腳下趔趄,似乎一不小心便會從瓦片上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