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棠穩了穩心神,打算先挨家挨戶找找,再去後山喚白團的名字。
知竹院與她的小院挨得最近,自然要先從這裡找起。
看到敞開一條縫的院門,季明棠才想起自己已經好幾日沒看到李郎君了。她攏了攏額前的碎發,又理好身上的披帛,心跳不知為何微微發急。
女郎輕敲了幾下院門,熟悉的足音卻并未出現。她心中擔心白團的安危,便顧不上恪守往日的禮節,試探性地推了一下院門。
“李郎君,多日未見,不知你——”女郎的聲音染上一抹喜意,揚起手朝白團招了招,“白團,你竟然在這!”
白團正趴在石桌上小憩,一雙小眼睛微微眯起,聽到主人的呼喚後輕輕喵了一聲。
季明棠這時才有心思打量坐在石桌旁的郎君。
幾日未見,李郎君和她印象中好像……有些不一樣。
他身穿松柏綠直綴,腰束細帶,明明還是那副熟悉的讀書人打扮,青年的眉間卻籠着一層冷意。直到她向他打過招呼,李郎君這才露出一笑,霎那間仿佛冰雪消融,清越的聲音落在她耳邊:“二娘。”
季明棠面上一紅,她在家中行二,向來隻有父母和阿姐才會叫她二娘。
李郎君這樣喚自己,倒好像她真的有個年長幾歲的哥哥一般。
女郎忽然想起一事,雙手撫過白團細膩的毛發,“過年時我還要下山一趟,到時候白團能否拜托三郎照看?”
她也換作了齒序相稱,一聲三郎,被念得又輕又急,似是蜻蜓點水,又像是湖面被風吹過留下的細微漣漪。
白團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些什麼 ,兀自在竹杆上磨着爪子,宋珩幾日前才被小娘子以“壯士”相稱,如今又換作了熟稔親近的“三郎”,心中渾似也被狸奴的爪子撓了一下。他穩了穩心神,這才笑道:“自是可以。”
季明棠松了一口氣,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然而這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不對,李郎君孤身離鄉,他的親眷此時正在距京城千裡之外的地方,她這句話豈不是觸到了别人的傷心事?
她趕緊找補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三郎别看我能跟夫家的一大家人一起過年,其實我内心倒更願意留在山裡……”
“這是為何?”青年問得認真,略深的瞳色裡滿是探究。
季明棠歎一口氣,語氣中帶上了些許惆怅:“回夫家之後,我每日要晨昏定省,侍奉婆母和老夫人,還要跟府裡許多的兄弟姐妹、妯娌親戚打交道,哪裡比得上寺裡清淨?”
“你那夫君沒過世時,難道就不會幫襯一二?”
季明棠隐隐覺得李郎君對她的夫家,興味似乎太濃了些。但臨近春闱,學子們本就容易多思多慮,說不定他隻是考學壓力太大,才會如此探究别人家事。
“他……為人太冷淡了些,讓我總覺得說不上話。”
其實她跟名義上的夫君根本就沒相處過多長時間。
大婚當夜,她心跳得厲害,頭上戴着的花樹冠子美則美矣,但垂下的流蘇擋住了她的視線,讓女郎緊張更甚。後來宣旨的太監來到府裡,季明棠的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那夜太冷淡了?
宋珩不由怔住,少時從軍,他在軍營裡一待就是五年,根本不知道尋常夫妻的新婚之夜該如何相處,更怕貿然開口唐突了她。
周遭恰巧起了風,女郎的披帛被吹得随風輕搖。與時下流行的纖弱之姿大不相同,眼前的小娘子骨肉勻稱,腰肢雖細,其餘地方卻豐盈有度。
他喉間微微動了一下,不再看向季家二娘,硬生生轉移了話題:“我看二娘眉眼間似有憂色,可是最近有什麼煩心事?”
季明棠一愣,沒想到李郎君竟然觀察得如此細緻入微。
說起煩心事,她最近倒是真有一樁。
“三郎,若是你家中信任的長輩……做了對不住你的事情,你待如何?”她垂首摩挲着石桌上被風蝕過的紋路,“我娘親從前有一座茶坊。她去世之後,我又不善經營,這茶坊便交給了我的一位長輩照看。”
“有人想在茶坊内做果子生意。我那長輩收了人家的銀子,也沒過問我的意思,直接就讓旁人在我家的茶坊裡做起了生意。他有了這一進項後,也無心再經營茶坊,導緻鋪子裡茶湯的口味跟之前相差甚遠。”
宋珩心中隐隐有了猜測,出聲問道:“那人為何要在你家茶坊内做果子生意?”
季明棠皺起眉毛,這也正是她好奇的地方。京城内的酒樓千千萬,那身材矮小的神秘人偏偏就盯上了绮雲樓。
她認命般歎一口氣:“我也不知……或許是我家茶坊地段太好?我那長輩雖未釀成大禍,但該如何處置他,一直讓我内心苦惱。”
在母親還未出嫁、随外祖外婆住在揚州時,錢主管就在為他們家做事了。幾十年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直接報官,顯得她不顧恩義;可若是就這樣放過他,又讓季明棠覺得有些不痛快。
青年端起眼前的茶盅一飲而盡。
“匹夫無故獲千金,必有非常之禍。”
季明棠隐約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起因銀錢而相互埋怨的老夫老妻,還有他們染上賭瘾的寶貝兒子。若非錢兆能賺到一筆筆的不義之财,錢文彥在“賭”之一字上就不會陷得那麼深。
錢兆一家人,已經嘗到了這筆銀子帶來的惡果。
她若有所思,“三郎所指的,是否就是《道德經》中所言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青年微微颔首,并不意外她能領會自己的意思。
季明棠卻難得有些興奮。
她家中人口單薄,除了姐姐外再沒有其他玩伴。沒想到嫁人喪夫之後,在這座香火不旺的京郊小廟裡,竟然能遇到三郎這樣一位如兄長般可靠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