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珂木然地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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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的更替或許加速了圖特摩斯身體的衰敗,原先偶發的心悸不知何時成為常态,迅速消減單薄的骨肉無法支撐起寬大厚重的衣料,由此嶙峋出過于清矍的輪廓。
他自殿首緩步走來,清瘦的身影仿佛下一刻便會為風所斷折。臂環無法穩妥地扣在臂膊之上,一路下滑卡在圖特摩斯凸出的手腕。
圖特摩斯的視線在埃赫那頓受傷的額角和肩上殘留的藍蓮花瓣短暫停留,随後若無其事地笑道:“我早說過阿蒙神會庇佑你,讓你自危險的塞姆納平安歸來。”
埃赫那頓微微颔首,卻沒有認同圖特摩斯的說法:“不,是阿吞神的光輝賜福了我。”
效仿祖父圖特摩斯四世将戰争的勝利歸功于阿吞神,而非世俗意義上的阿蒙神,是埃赫那頓決定重新踏出宗教改革之路的第一步。
他當然還沒有糊塗到如前世一般不經準備就着手實施自己的計劃,埃赫那頓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想試探圖特摩斯對此的态度,從而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有相當一段時間一直不願讓埃赫那頓接觸有關神廟的一切,對于阿蒙祭司日漸壯大的勢力也絕口不提。使得埃赫那頓在早期輕視了祭司集團的勢力,最終導緻了他們蓄意的反擊和報複。
他無需從圖特摩斯口中得出确切的答複,隻要一個态度,埃赫那頓就能從中揣摩出真相,這是身處王位多年來他所做的最熟稔的事。
作為兄長,圖特摩斯也輕而易舉地理解了他的用意,卻沒有表示出任何贊同的想法:“父親母親一直都教導你和我,阿蒙的意志高于一切。”
“我從未忘記,”埃赫那頓也沒有固執堅持自己的意見,從善如流的應和了兄長的說法,“是祂擊敗了帶來混沌的阿佩普,為我們的國度送達光明。”
尾音被突兀收束,埃赫那頓轉而引向自己今天的來意:“方才我在來的路上遇見了你選定貼身記錄的書記官阿蘭珂,不過她看起來還很稚嫩。”
“是的,”圖特摩斯率先開口,比之埃赫那頓顔色稍淺的綠瞳有如晨間綠洲,覆蓋一層輕薄霧氣,“不過她在語言方面有着出衆的天賦,我很喜歡她所翻譯的赫梯文書。”
言語間,圖特摩斯從容地擡手拂開埃赫那頓肩上懸帶多時的蓮花花瓣,在弟弟注視下将花瓣踩在腳下碾出深色的汁水,話語和緩而簡短:“記得要按時給傷口換藥,别在最後留下傷疤來。”
埃赫那頓沒有接過圖特摩斯給出的話頭,繼續了之前的話題:“我以為你會一直選擇彭特予,他一向受父親與你的青睐。”
圖特摩斯略一挑眉,口吻有些許微妙,“他的能力有目共睹,不過我不能一直将他局限在我身邊,彭特予卿理應負責更重要的事務。”
埃赫那頓一時啞聲,醞釀許久才複又開口:“不過你也知道她此前從無經驗,貿然将阿蘭珂留下,必然惹惱阿伊和其他一衆祭司,這麼做無疑是把她推向風口浪尖。”
“彭特予不想承擔風險,又需要有人留下做他耳目,如今這一切我也隻是順勢而為罷了,”圖特摩斯移步露出那被他踐踏殘缺的花瓣,對埃赫那頓哂然笑道,“沒有多言冷酷的必要,你想要我怎麼做?”
埃赫那頓深吸口氣,緩緩道:“我許諾庇佑她,因此我不想看到她因無關的鬥争死去,這違背了我向拉神發出的誓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會為之後的一切結果負責。”
圖特摩斯聞言失笑,好整以暇地抱臂凝視着他:“可我沒有理由為你的諾言負責。”
話音将落,王儲旋即又斂去唇邊的微笑,沉靜平和看向面前默然的埃赫那頓。陽光在他眼中流轉,宛如上好的綠松石,從中卻透不出一絲暖意。
埃赫那頓蹙眉與圖特摩斯對視,第一次為兩人過于肖似的容貌而生出煩躁情緒,更惱恨自己現在言辭上的支吾含混:“我不要求你做什麼,隻要她活着就好。”
“活着是一個廣泛的概念,”圖特摩斯不緊不慢地糾正道,“至于她要怎麼活着,我也有很多種處置辦法,很可能不如你意。”
埃赫那頓緩緩閉上眼,指尖輕點着腰間的配飾,輕聲道:“我知道你的擔心從何而來,但我還是需要你能在我完成父親的委任之前庇護她。”
圖特摩斯目光複雜地凝視着埃赫那頓許久,颔首沉聲應道:“好,在不觸犯底線之前,我不會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