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頌噤了聲,他明白喬繁的意思。
他原本的想法是,答應先生的求婚是他一時昏了頭,但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先生把大好人生浪費在他身上,他準備等寶寶在父親的信息素陪伴中安穩出生後,就和先生離婚,帶着寶寶,和喬繁、鵬鵬還有小鈴一起生活。
但現在,計劃趕不上變化。
“舍不得。”他老實回答。
何止是舍不得,溫頌搖了搖頭,離開先生後的每一天,都是可預見的以淚洗面。
他走到病床邊,摸了摸鵬鵬瘦削的臉頰,鵬鵬說:“都說了不治了,你聽我的。”
他皺起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溫頌朝他扁扁嘴,笑了,“現在我沒法聽你的了,有人來管我們了。”
鵬鵬沒聽懂,還想反駁,但是他看到溫頌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如釋重負的笑容,眼尾和嘴角微微翹起來,遮掩不住的欣悅。上一次見到這種表情還是他考上大學那天,鵬鵬一下子噤了聲。
可治病沒法一勞永逸,即使有錢治療,鵬鵬還是受了很多苦。
本來就嚴重貧血,抽血化驗之後整個人蒼白得像一張紙,連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什麼都吃不下,全靠營養液維持生命體征。在重症監護室裡還休克了一次,生命垂危。
溫頌隔着玻璃看渾身插滿管子的鵬鵬,呼吸滞澀,他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放棄了,鵬鵬受苦;不放棄,鵬鵬還是受苦。
他真的能為鵬鵬的生命負責任嗎?
“哥哥。”
不遠處傳來一聲輕輕弱弱的呼喚,溫頌抹了眼角的淚,快步推門出去,看到了怯怯站在喬繁身邊的小鈴。
若是忽略那雙混沌的眼眸,任誰看都是一個漂亮可人的小姑娘,洗得泛白的藍裙子幹淨整潔,捧着一罐五彩缤紛的紙折星星。
她靠腳步聲辨别溫頌的方位,轉過身,朝他不好意思地笑,“我很擔心鵬鵬哥哥。”
他們四個從小就在一起,情如家人。
“我剛開始折星星的時候,鵬鵬哥問我是給誰折的,我說給他折的,他不要,讓我給你折。”小鈴感覺到溫頌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她說:“小頌哥哥,你有寶寶了,我們都希望你和你的寶寶平安健康。”
“隻要你好,我們都會好的。”
·
周宴之最近實在太忙,新項目即将上線,技術部門卻一連出現了幾個阻塞問題,他連軸轉地開決策會,好幾次想要抽空去市二院看看溫頌的朋友,剛關了電腦,宋旸又遞上來數據安全部發現的新情況。
等忙完了,鵬鵬已經做完手術了。
“情況怎麼樣?”
宋旸遲疑了一下,“什麼情況?”
周宴之一邊收拾桌上的材料一邊問:“小頌的朋友,手術結果還好嗎?”
宋旸愣住:“我……我還沒有問。”
周宴之蹙起眉峰。
宋旸立即掏出手機,“我現在問。”
“不用了,我過去看一下。”周宴之拿起公文包往門外走,宋旸追着他,“周總,下午遠享集團的人來參觀——”
“讓喬總去。”
周宴之快步進入電梯。
宋旸看着電梯門緩緩合上,心裡生出強烈的不安。
他給數據安全部的經理打了電話,問數據庫遷移的進度,又問:“新來的那個外包團隊怎麼樣?就三個人,影響工作進度嗎?”
經理摸不準他的意思,試探着說:“還行,姓餘的組長這幾天剛把數據量和結構清單列出來,快進入下一個步驟了。”
“他一個人幹這麼多活?”
“主要是……他手下那個實習生,最近總請假,雖然說是實習生……”
“那也不好吧,”宋旸頓了頓,“外包工資開那麼高,本來同事之間就有點議論。”
“是,是是,我知道了。”經理了然。
黃師傅載着周宴之抵達市二院的住院部,他對溫頌朋友的事很上心,從後備箱裡掏出一隻果籃,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也想看望一下那孩子,真是個可憐孩子。”
他熟門熟路,帶着周宴之往病房走,絮叨道:“手術前後加起來做了兩天,昨天才從icu出來的,真是鬼門關走了一遭。”
“手術效果怎麼樣?”
“說是達到預期了,不過手術隻是開始,複健矯正才是真正的難關,要是真能把脊柱矯正回來,起碼生活能自理,小溫先生和他朋友肩上的擔子也能輕一輕了。”
周宴之腳步微頓,方覺自己對溫頌的了解其實遠不及黃師傅。
他關心溫頌的吃穿用度,卻不關心溫頌真正受困于何物。
二十出頭的孩子,不該像溫頌那般苦悶,總低着頭,像不見光的牆邊小草。
走到病房外,是他托朋友安排的單人病房,窗明幾淨,裡外通透。黃師傅先邁一步替他敲門,被周宴之擡手制止。
周宴之透過門上的玻璃往裡看,看到溫頌和一個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并肩坐在床邊,一人拿着一顆紅蘋果,一邊吃一邊笑。不知提到了什麼,溫頌忽然笑得直不起腰,歪着身子往男孩的肩頭靠了靠。
另一側的床邊坐着一個藍裙子的小姑娘,溫頌喊了一聲,她就傾身過去,等着溫頌将她耳畔的發夾摘下來重新固定好。
原來溫頌并不總是苦悶的。
在熟悉的朋友面前,會開懷大笑。
“周總?”
“不打擾他們了,我去找一下主治醫生。”
問完具體情況,周宴之又幫鵬鵬安排了專業護工,然後回車裡休息,他讓黃師傅幫他看着時間,過半個小時喊他。
暮色漸沉,天際懸着最後一抹橙藍,醫院停車場裡時而有腳步聲和說話聲交錯,開着暖風的車裡,困倦适時襲來。周宴之緩緩阖目,讓身心暫時休憩。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車門開啟,聽到溫頌和黃師傅說悄悄話,感覺到溫頌向他靠近,身上帶着淡淡的消毒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