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側四尊泥像快步揮劍,劍尖直指楸吾脖頸,而楸吾摟着宋泓八風不動,平靜坦然地望向端坐上首的縣令。
宋泓也來了勇氣,梗着脖頸不低頭,那劍尖忽地調轉方向,齊齊刺入楸吾身前腳邊的一塊地磚,隻聽見一細聲細氣的哀嚎,空無一物的地磚迸濺出七八個巴掌大的黑影,黑影尖叫着“不敢不敢”,從兩邊泥鳅一般逃竄了。
“嗒”,泥塑的護衛往後退回原位,“飒”地一聲齊齊收劍,宋泓梗着脖子左顧右盼,還試圖扭頭看向小黑影逃竄的方向,被師尊又一巴掌拍了後腦勺。
宋泓這才察覺到上首縣令涼飕飕的目光,而楸吾微微颔首:“小孩子沒見過世面,好奇心重,冒犯大人了。”
縣令寬容地笑笑:“無妨,我還擔心方才吓着了小公子,好在小公子膽量非凡。”
“來,二位,坐到我旁邊。”
縣令擡了擡他藏青衣袖包裹住的手臂,示意師徒二位坐他左方偏下位置的太師椅,隻一把椅子,楸吾坐上去,讓宋泓蜷在他大腿上坐好。
“好了,”縣令重拍驚堂木,炸雷聲又起,“現在開始。”
泥塑的侍衛寶劍嗡鳴,陣陣如金石墜地:“威武——”
宋泓想捂耳朵也不能,手被師尊緊扣着,隻好盡可能将耳朵貼在師尊胸膛上,才稍稍在這惱人的嗡鳴聲中好受一些。
“威武”之聲連響三陣,待到一切又重歸靜谧,大廳正中央的地磚上飄飄乎旋轉出一個恍惚的人形。
人形站定後,透明的身形才如有實質,但仍然是五官亂飛且沒有雙足,宋泓打眼望過去,隻見是一中年矮小男子,漆黑的八字胡垂到了地面。
“堂下何人,來縣衙所為何事?”縣令開口發問。
男子誠惶誠恐地行了一禮:“啟禀大人,小人乃城中畫師路仁丙,以畫這天上的飛禽為主業,前些日子偶然聽聞,這世間存在名為‘雞’的禽鳥,但無論如何想象也拼湊不出其面貌,還請大人指點一二。”
“畫師不要心慌,這世間本不存在名為‘雞’的禽鳥,你安心回去,換種真實存在的鳥兒繪畫吧。”縣令一本正經地解疑答惑。
待到這路仁丙旋轉成一股煙霧離開,縣令才别有深意地看向楸吾:“公子是外鄉人,可曾見過名為‘雞’的禽鳥?”
宋泓心裡犯嘀咕,人家畫師都走了,你才來問。
楸吾果然也含笑地搖搖頭:“不曾見過,大人莫擡舉鄙人了。”
緊接着威武聲起起落落,來了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的人,男女老幼幾乎都彙聚一堂:
有拿塊三角木闆問縣令減去一個角還剩多少角的孩童,縣令回答當然還剩兩個角;也有搶奪同一個孩子的倆婦人,縣令命侍衛當頭斬斷孩子,一婦人得左邊,一婦人得右邊;還有一駝背老人,弓身垂腰額頭都快着地,請求縣令治好他的駝背,縣令忙招來兩位泥塑大漢,用結實的劍柄敲擊老人的背部,大約三萬五千下,老人徹底被錘打平整,如紙片鋪展于地;再有三個壯漢鬥毆于堂前,非要決出誰是風岚縣第一好漢,縣令便命人将他們關到獄中,餓個三天兩夜,再砍去用于鬥毆的雙手,到時誰能鬥赢誰便是第一好漢……如此種種,不計其數。
宋泓先開始還有些膽戰,漸漸便覺得枯燥無味,不知來了多少人,也不知走了多少人,外頭還天光明媚,這一天沒完沒了。他下意識連打了好幾個哈欠,縣令剛送走他來送雲片糕的養母,陰恻恻地沖他笑:
“小公子可是覺得無聊了?這為百姓排憂解難,本就是枯燥乏味的。”
楸吾替宋泓解釋道:“犬子隻是困倦了。”
就是就是,宋泓心裡應和,但強打起精神坐直身體,為不給師尊丢份。
“也是我考慮不周,二位,再等待片刻,我這裡隻有一位來客了。”縣令的驚堂木又起,這次沒有震耳欲聾的“威武”,取而代之的是門外天空驟然燒起來的晚霞。
似從遠處傳來空靈的鈴铛聲,輕悄地将宋泓受傷的耳朵撫慰,鈴铛聲愈來愈近,那中央地磚上也旋轉出月牙白的身形。
旋轉時姿态曼妙,站穩後形容秀麗,是個妙齡的女郎,她低頭行禮,再擡眼時,宋泓清晰地看見了她精緻的五官。
欸?欸!五官是正确的順序,漂亮的形态,不是歪瓜裂棗,不是千奇百怪……端端正正是一大美人啊!
縣令比宋泓還激動,他“騰”地一下站起身,聲線發顫:“楊晚,你怎麼來了?”
楊晚,楊……是楊家的小姐!
宋泓愈發的精神了,扶住師尊肩膀穩定身形,脖子伸長幾乎要探到那二人身前。
師尊笑着低罵一聲:“出息。”
楊晚則款款開口:“回禀大人,民女來此是要狀告民女父母,不顧民女意願,将民女強嫁到外鄉,還請大人為民女做主!”
縣令慌張得直接繞過了桌案,跳步到楊晚身前,宋泓細細一瞧,這縣令大人比楊小姐矮了一個頭,跟小姐說話還得仰頭踮腳:
“你不願意嫁到外鄉,可是有心上人了?”
縣令激動地攥住了楊小姐的手腕,宋泓翻了個白眼。
楊小姐羞怯一笑,軟聲喚着:“董郎,你我相識多年,還不知是誰麼?”
原來縣令姓董,宋泓渾身跟螞蟻爬似的難受,師尊笑他:“身上癢就回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