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布利多第一次發現艾德蒙·克拉布與衆不同的時候,是在四年以前,這個孩子因為試圖闖入存放準入之書的閣樓而被當場抓住。其實他早些年見過太多好奇心旺盛的孩子,隻是艾德蒙當時的反應與其他任何人都明顯不同——既不害怕、也不抗拒,而是在溫順之中帶有一絲隐藏得很好的警惕。鄧布利多幾乎立刻就判斷出,這個孩子戒心極重,恐怕童年過得很不容易,才會把所有成年人都當成潛在的敵人來防備。
現在四年過去了,當初那個五英尺高的小孩已經長成了挺拔的少年,與他交談時遊刃有餘,再也不會把任何情緒顯露在臉上,讓他不禁想起了昔日羽翼漸豐的湯姆·裡德爾。而正是因為有着這樣糟糕的聯想,鄧布利多今晚本來沒指望能從艾德蒙嘴裡挖出任何額外的信息——沒想到對方為了幫助西裡斯·布萊克,竟然願意在他面前撕下僞裝,甚至宣稱要為他效力?
“你剛才說,你希望我能給布萊克先生一次悔改的機會,是這樣嗎?”鄧布利多平靜地問,故意跳過了對方膽大包天的交易請求,“能否告訴我,這是布萊克先生自己的想法,還是你個人的意願呢?因為無論是在尖叫棚屋裡、還是剛才在我辦公室門外,布萊克先生似乎都沒有表露出任何忏悔的意圖。你為他的一番打算,他真的知道并且領情嗎?”
“……我不需要他領我的情,隻希望他在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那一天,不要後悔莫及。”艾德蒙說,微微垂下了眼眸,掩住了眼中一絲淡淡的惆怅,“校長,您在霍格沃茲教了半輩子書,一定見過形形色色的學生,應該看得出西裡斯對光明的向往、對血統歧視的反感以及行為上偶爾的偏激沖動。依我看,您現在開除他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反而會把所有涉事人員全部推入深淵。這是不是另外一種不負責任呢?——為了卸掉自己良心上的包袱,就不顧現實情況、堅持程序的絕對正确,從而犧牲了所有人的實際利益,這樣的行為并不值得鼓勵吧?”
“這确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但也确實與傳統的赫奇帕奇院訓背道而馳,”鄧布利多歎了口氣,說,“還好,我向來對驚世駭俗的事情有着不錯的接受度。說下去吧,既然這是你不惜辭職也要告訴我的真實想法。”
艾德蒙心中一松,隻要鄧布利多願意給他開口的機會就好,他從來不怕與任何人辯論,“好的,今晚我會對您絕對坦誠,所以如果我哪句話說得不對,請您随時指正——我認為西裡斯一旦被開除,會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因為他的母親沃爾布加·布萊克是霍格沃茲的校董之一,雖然并不欣賞霍格沃茲的教學理念,但也不會眼看着自己家的繼承人背上一個被開除的污名。她會想盡辦法查明今晚的真相,到時候,以布萊克家和魔法部高層、和其他純血家族的關系,這件事會立刻鬧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導緻萊姆斯被神奇動物管理司帶走調查、甚至終生囚禁;導緻您被魔法部扣上失職的帽子、被迫卸任霍格沃茲校長。而斯内普則會因此大出風頭……”
“這是可以預見的——他私下的調查行動居然間接毀掉了您對整所學校、對未成年巫師們的庇護,一定會讓伏地魔高興得要命,恨不得馬上把他吸納進食死徒的隊伍,”艾德蒙面無表情地說,“當然,斯内普本人會喜歡這種發展,但從長遠來看,這對他有好處嗎?現在他良心未泯,仍然會和莉莉這種麻瓜種女巫交朋友、會在麥克唐納被綁架時寄出告密信——他并沒有選定自己最終的道路。但要是真的接到了伏地魔的邀請函,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他不再有思考和選擇的機會,隻能一條路走到黑。至于多年以後,他會不會感到後悔,誰又知道呢?”
“而西裡斯也一樣無法回頭了……他等于是親手毀了自己的朋友、毀了他珍視的友誼,失去了唯一的容身之處,然後被關進最厭惡的布萊克老宅裡,聽說食死徒們大獲全勝的故事——您覺得他會怎麼樣呢?在這方面,他和之前被開除的埃弗裡完全不同。以他尖銳的性格,恐怕玉石俱焚隻是時間問題……而他僅僅是在沖動之下做出了一件連自己都沒有想清後果的事情,還被我和詹姆·波特共同阻止了,本可以不讓任何人受傷的——您真的要讓他賠命嗎?”
鄧布利多沉默了一會,表情顯得很嚴肅。但是當他再次開口時,語氣仍然沒有動搖,“其實我并不反感你今晚的行為,艾德蒙。一個人願意放棄自己始終追求的榮譽與理想,與犯了大錯的朋友共同承擔責任,實在很不容易。但你現在所說的話,确實并不客觀,隻是在為布萊克先生開脫而已。今晚他差點害死了一條人命,不能因為‘一時沖動’、‘沒有想清後果’,就輕輕揭過——一個人既然做下了錯事,就要接受後果,很多時候這種後果都是無法挽回的。隻是他比較幸運,沒有真的害死斯内普——”
“在您看來,他之所以沒有造成嚴重後果,隻是因為幸運嗎?”艾德蒙突然說。
“……不然你覺得是什麼原因?”自從這場談話開始以來,鄧布利多第一次真心地感到了疑惑。然而艾德蒙并沒有急于去解釋這個問題,反而停頓了一下、伸手為他添了一杯茶水,似乎也經曆了一番思索,才慢慢地說,“我一向認為,一個人的性格和三觀不僅是先天形成的,也會受到家庭教育的影響,您覺得呢?”
“自然如此。”鄧布利多點了點頭。
“那麼我身為西裡斯的朋友,本來就更加了解他的人生經曆,所以也能給出對他更加完整的評價——這不是說我沒有任何私心,隻是我确實能從更親密的視角看到一些其他人注意不到的事實,希望您能一并納入考慮,”艾德蒙禮貌而且慎重地說,說出口的每一個詞語似乎都經過了仔細的斟酌,“比如說,為什麼西裡斯表達自己愛恨的方式總會有些偏激過火——有沒有可能,是他小時候那些在正常範圍之内的表達、那些心平氣和的講述和傾訴,從來不會被任何人聆聽,甚至隻能得到來自親人的辱罵呢?”
“……”鄧布利多輕輕地皺起了眉頭。在他身後,一個身穿銀綠色長袍的男巫肖像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睛。
艾德蒙并無察覺地說,“再比如說,為什麼西裡斯對待死亡的态度如此輕率——不僅能對斯内普開這種威脅生命的玩笑,還經常把自己的死也挂在嘴邊?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要面對一整排家養小精靈的屍體,讓他在真正理解死亡的含義之前,就被太多的死亡磨鈍了感官,從而誤判了生命的重量呢?”
“還有,他為什麼習慣于讓自己的情感控制行為、感性壓過理性?”艾德蒙又問,睫毛微微一擡,話語也随之柔和地轉了個彎,“當然,我相信這一點更多受他先天性格的影響,和家庭的關系不大——但是有沒有可能,正是因為他是這種性格,今天站在您面前的,才會是一個格蘭芬多的‘布萊克’呢?”
“——西裡斯他本來出生在金山銀山中,本該是布萊克家族毋庸置疑的繼承人,擁有别人一生都求不來的财富、地位、天賦、美貌,”艾德蒙摩挲着自己的茶杯,平鋪直叙地說道,似乎能在晃動的水面上,看到那雙令人捉摸不透的灰色眼睛,“他從出生開始就被父母寄予厚望,根本不可能接觸到任何親近麻瓜的言論——那麼他怎麼會在這種情況下産生反對血統歧視的想法呢?明明他該是純血論最大的受益者,明明隻要他聽話一點就什麼都有了……但他為什麼不惜放棄繼承人的身份、不惜忍受親生父母十幾年的虐待以及黑魔法的折磨,也要堅定地向純血論宣戰?”
“因為他是個感性的人。因為他的情感、他的心告訴他,他身邊的一切都是錯的,而他相信了自己的心,而且十幾年如一日地相信着。所以他才能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中抓住那一縷微光,所以他才能讓分院帽最終喊出那句‘格蘭芬多’——他就是這種會通過感性來做出判斷的性格,”艾德蒙擡頭直視着鄧布利多的眼睛,自己的眼睛映着明亮的燈光,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都铿锵有力、鋒利如刀,“世界上哪有一種完美無缺的性格?謹慎的人往往猶豫不決,理性的人往往難以共情,而熾熱的太陽在給人光明的同時,就是會将人灼傷——我們不能一邊享受着太陽的熱量,一邊責怪着太陽的過火,因為這是一體兩面、無法分割的!而教育的意義在哪裡?不就是教人戰勝自己的缺陷嗎?——今晚西裡斯暴露出了他的缺陷,卻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這是因為什麼?”
“按照您剛才的說法,這是一種天賜的幸運,但我并不同意。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從未受過神明的庇佑吧,所以更願意相信事在人為,一切皆有原因,”艾德蒙自嘲地笑了笑,聲音依然平穩而堅定,讓人情不自禁地順着他的思路開始思考,“而今晚斯内普沒出事的直接原因,就是我和波特去的及時。再追根究底下去——為什麼波特甯可拼上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阻止西裡斯的惡作劇?因為這五年以來西裡斯一直以真心待他,他不可能看着西裡斯毀掉一生。——為什麼我甯可交出自己的級長徽章,也要為西裡斯争一次機會?因為三年級的時候他把我從崩潰邊緣拉了回來,我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棄他而去。所以算到最後,其實是西裡斯自己拯救了自己——
“是他曾經輻射給我和波特的熱量,讓我們今天願意為了保護他而拼命;是他曾經給予世界的善意,注定了他今天能夠擁有第二次機會。現在選擇權交到了您手裡,校長。您盡可以回顧西裡斯此生做過的所有事情,無論是他這些年來不懈的抗争,還是他今晚犯下的罪責。然後請您認真地想一想,您确定要剝奪他的第二次機會,判他無藥可救、死不足惜嗎?”
……不知什麼時候,老校長們不再竊竊私語了,整個校長室都變得靜悄悄的。鄧布利多凝視着艾德蒙,隻見這個年輕的學生神情并不激動,目光卻極有力量,仿佛即使有千萬隻惡鬼把布萊克往深淵裡拖拽,他也會死死地抓住對方的手。真是可敬的勇氣啊……鄧布利多不禁想道。那些遙遠的、翠色欲滴的、像夢一般充滿遺憾的過往突然從他的記憶深處翻湧而出,輕輕敲了敲他如今填滿了世界大勢的頭腦。他心中微微一顫,不由得阖上了眼眸,表情無奈地說道,“看來今晚你是打定主意要說服我了,是嗎?”
“是的。哪怕您給出一千個不能原諒西裡斯的理由,我也會想出一千零一句話為他辯駁。因為他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種殘忍無情的人,我不能讓他帶着您的誤解離開,”艾德蒙輕聲說,“我請求您再給西裡斯一次機會,他會值得這次機會的。而平息今晚這場事故所需要的一切代價,我會替他支付,不需要您再耗費任何心神了。”
“……好自信的口氣。現在的學生都這麼自以為是嗎?”一個傲慢的男聲突然說,“喂,小子——你姓克拉布?”
艾德蒙在毫無預料之下被吓了一跳,頓時有點驚疑地擡起了頭,看見了一副穿着銀綠長袍、留着山羊胡子的男巫肖像。那名男巫似乎剛剛睡醒,正在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又帶有幾分興味的目光打量着他。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打量,但是艾德蒙觀察力絕佳,一眼就在對方的眉宇間捕捉到了幾分熟悉的痕迹,不由得一怔。
那名男巫——布萊克家族的老祖宗——見狀笑了一聲,“看來你認識我?很難得啊。我本來以為克拉布家族快在那群蠢材的帶領下走向消亡了,沒想到還剩下一個有點本事的小子……我說克拉布小子,你對我的玄孫倒是挺忠誠,但是你剛才把布萊克家族貶得一無是處,讓我很不高興——這是你做人親信該有的态度嗎?”
……艾德蒙一時間張口結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一位過世多年的長輩解釋“其實我想做你玄孫的男朋友”,隻好體貼地保持了沉默。在他面前,鄧布利多息事甯人地說,“可以了,菲尼亞斯。你所說的是一個已經被時代淘汰的舊俗,現在沒有哪個純血家族還會在附屬家族裡挑選親信,我敢肯定艾德蒙沒有這方面的企圖。”
“就算沒有這種習俗了,那做我們家族的朋友,也比與我們對着幹明智得多,”菲尼亞斯·布萊克高傲地說,明顯沒意識到艾德蒙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鄧布利多,你對今晚的事情是怎麼想的?我還沒有把這裡的談話轉告沃爾布加。如果你願意退讓一步、赦免我那個叛逆的玄孫,我相信她會願意幫你遮掩狼人學生的事情——我們家族在魔法界裡總是說得上話。”
“不害臊,菲尼亞斯!”另一個呼哧帶喘的男聲說,那是上一任校長迪佩特,“我們有義務為現任校長效力,而不是像你這樣,偏心自己的後代,反過來威脅鄧布利多——”
“不需要,布萊克先生,”艾德蒙說,“請您務必對今晚的事情守口如瓶,交給我來處理就可以了。沃爾布加·布萊克女士不像是一位開明的家長,我不希望她拿到西裡斯的把柄,讓西裡斯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菲尼亞斯立刻揚起眉毛掃了艾德蒙一眼,目光在他整潔卻樸素的長袍上停留了一會,啧啧地搖了搖頭,“怎麼,你覺得憑你的那點小聰明,就能讓我的玄孫好過?……小子,你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權勢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能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之前我應該見過一個比你大幾歲的克拉布,他是你的哥哥吧?看來你連繼承權都沒有,又能幫我的玄孫做什麼呢?——對着那個目擊了狼人的學生念咒語,指望他保守秘密嗎?”